晨昏线
人工作的目的就是钱,不工作了,要么是身体垮了,要么是钱赚够了,要么是退休了,要么是死了。我这种人,很多时候都想过那种富家生活,衣来伸手,饭来伸口,还有无数的用人伺候。但毕竟不是这样的,我的家境就是一般,我也想象不到富人过着什么生活,反正每次想象都会以抄家分土地告终。我不会掩饰我的意图,我的欲望,我离开家已经三年,这三年里我麻木的像街边的石头,我一向麻木,这是旁人对我的评价,我离家只是因为我的父亲说,你已经成人,应当有自己的事业、家庭和生活。于是我第二天便离开家,远远的,先找工作再租房子,在一步步安稳中度日。如果家里打来电话我就接,家里没电话我便一通也不会打过去,亲戚都说我是个亲情如水的人,这是他们的评价,他们评价的是我认为对的做法,所以我不会有任何改变。工作的时候也一样,没人搭话我就一句话也不会说,我的工位永远整洁,工作永远有条不紊,进度永远是最快的——这次更快,但是,对于其他同事进度拖沓等种种,我并不是不理解或厌烦,我深知工作是人活着所需要的,也是最讨厌的事,谁都想不劳而获,谁都想偷懒,因此工作中的种种问题不全是因为能力,也不全是因为偷懒。工作后,我会干其他所有人都会干的事,喝茶,看书,打游戏,看电视,同样的,没人找我交朋友,我也不会找其他人交朋友,非必要的东西我是不会去做的,因为这方面我意外的嫌麻烦。麻木是我对自己的总结,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说我,我也没又去问过,我不喜欢满怀期待地问别人:你对我有和评价?这样会闹得其他人左右为难,往好了说违心,说实话又怕问者伤心,简直是把被问的人架在火上烤,我有一套自己的社交逻辑,我不是内向胆怯,我只是嫌麻烦。可我真的麻木吗?我从没问过其他人,我不知道在他人眼里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每天早晨照镜子,里面的人有时精神充沛有时疲惫,我咧嘴笑的时候他也咧嘴笑,我扮哭脸的时候他也像是要哭出来,我明确知道自己的长相,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一切细节,我知道在我眼中我自己的模样,我明确知道这副身体在过去二十五年的所有的一切,可时间越来越长,我对镜子里的那个人也越来越陌生,那个人确确实实是我,千真万确是我,我熟习,也陌生,这矛盾吗?不,这完全不矛盾。一个人并不是完整的人,他可以是田野上驰骋的野兽,也可以是海水中肆游的鱼虫,他可以是万物缺唯独不能是人,因为人需要其他人的补全,需要其他人作为一面审视自我的镜,虽不准确,但也确实是镜子,如此,人才是完全的,完整的。我缺这个,可能是我怕这个,同时也是因为我嫌麻烦,如此多年,过来也是过来了,麻木也是了,恐惧也是了,这确确实实真真切切的是我,我的皮囊里燃烧着我所不知的火焰。如果社会一定会有异类,那我确实就是了,我就是社会的异类,离群的羔羊,但我内心的某块地方,我那火焰若找不到的某处角落,他告诉我,他渴望归群,渴望成为不麻木的人,渴望成为与现在孑然不同的自己,渴望知道其他人眼中自己的模样。我得说,那是我的一部分,我承认,那是我的一部分,除此之外的一切也是我,我就是一个矛盾,分裂同时和谐,统一的人。这不正常吗?这很正常,这正常不过,我认为其他人都这样,看啊,那个路边住着拐棍的老头,他衣着得体笑容满面,一看就是个慈祥的老人,但你能保证他的心里不曾有,现在也不曾有奸污其他女性的想法?再看看那一家子,那个母亲,他们在聚餐,真是和谐的一家子,但,你又敢保证那个母亲不能想要出轨,同其他男性夜夜笙歌?看看这条街上所有的人吧,他们遵循着所谓的秩序和社会良俗生活,但,你敢保证他们有一刻不想打家劫舍,快活杀人吗?人可贵在能够压抑自我心中的野火,不至于让它蔓延到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曾被野火蔓延灼烧过不止一次。人人都知道这火在每个人的心里,但,那些排斥,厌恶,恶心这心中的野火的人,你们错了,你们错误的以为人就应该认同良好的一面,你们不知道你们所讨厌的一面,那被野火笼罩驱使的自己也是自己吗?人是因为内心的欲望才有意义,而不是温驯与妥协。我从不掩饰自己的意图,自己的欲望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可能不完整,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能并非所想,我对待自己是诚实的,对他人,可以欺骗。
她早到了一会,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我是提前半小时在楼上等着的,她在风中站了约莫十分钟,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自己形单影只,表情有些可爱。
时间到了,我叫了一声,她看到了我,快步跑上来,在椅子上坐下理了理头发,可这没用,风很快又弄乱了她的头发,也许是她觉得仪容仪表很重要,她伸出手继续整理着头发。她是沐浴后出来的,吹过来的风里还带着柠檬的香味,可还是风,洗后的头发更容易被风吹动,她的头发被风吹到了茶里,我帮她把头发从那里拿出来,她的脸登时就红透了。过了一会,风总算停了,她整理好头发,从包里取出一包香烟,递给我一根。我摆摆手拒绝。
“女士香烟的尺寸是男性的乳头,而男士香烟的尺寸是女性的乳头。”她点着烟,吐出这么一句话。
“雪茄是什么。”
“几把。”
“不是哈瓦那女人的手指吗。”
“就是几把。”
我没有想象她含着那东西的情景,有些煞风景。
“好了好了,现在应该谈正事。”她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竖着放在桌子上。“诶你看,谁几把这么小?”
“你不说话比什么都好。”
“我不说话什么都好不了。”
她平时不开玩笑,我的意思是,不开玩笑,她可能只对我开玩笑,也可能只对我开这种玩笑。在她眼里,我可能是没有那个的男人吧。和她工作之前,整个公司都说我的搭档是全世界最棒的,长得漂亮,彬彬有礼,落落大方,知书达礼。他们都被她拿到了把柄?竟没有一个人向我说明她的真实情况。唉,我现在有种被世界孤立了的感觉,我尝试过给自己一个——眼前的人是她的双胞胎——的解释,可她没有,我也不敢同其他同事讨论她对我的表现,万一她真的只对我这样,那就会产生工作之外的麻烦。可是如果她对每个人这样不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蒙骗了我?就是那种一个人吃了酸橘子,一边说好吃一边给下一个,一个被骗了,就骗下一个,直到最后一个苦着个脸把橘子吐出来,前面的所有人就都觉得自己没被骗过一样。但是这有完吗?我之后是谁?谁是下一个她的搭档?我把公司里所有可能同她搭档过的人想了出来,又一个一个想没有和她搭档过的人,倒是有一个合适人选,人挺老实,业务能力不差,估计能成。
“怎样,你明白了吗。”她把该干的交代了一遍。
“我明白了。”
“很好很好。每次和你共事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省心省事,真是,不可多得。”
动作确实落落大方,看起来受过某种训练似的,是某个地方的大小姐?
“那么工作之外的话题,有没有兴趣?”她问我。
“是指什么。”
“买衣服,之类的?”
她的风衣是偏时尚的那类,还有他的裤子,大衣里的衣服,都挺协调。我不得不说我压根没搭配衣服的经验,同她讨论不应不懂装懂,会露怯。
“衣服都是母亲给我买的。”
“我不介意当你的母亲,真的。”
“可别。”
“怎么了嘛,嫌弃我?”
“我的父亲脾气不好。”
“但你的脾气很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反正,我知道不应该做什么。”
“你讨厌你父亲吗。”
“……”
我沉默了一会,先是疑惑她为什么会问这么冒昧的问题,而后,我陷入了思考。
“我无法回答,这不是从尊重的角度,是我个人,无法回答。”
风又吹了起来,带着柳叶,哗啦啦的响。
“没必要这么严肃的,原本。”她说。
“那你想怎么样。”
“打哈哈,然后我们聊些共同话题,之类的。”她说。
“这能打哈哈吗,那请让我问你,你讨厌你的父亲吗。”
她别过头去,看河边被风抓住的柳叶。
“……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无边白夜如云撒下…”
“微风轻拂柔枝嫩叶。白夜?”
“白夜。是白夜。”
“那是首好歌,也是个极好的作品,你看过白夜?”
“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
“你觉得,简纳斯卡和幻想家在一起,算是好结局吗。”
“我不知道,他没写。”
我骗她,我没看过《白夜》。
“是啊,你我只是代入了幻想家,却未想过简纳斯卡在等她真正的归宿——可是,真的是真正的归宿吗?”
“幻想家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没写后面,没写未来,只写了四夜的相遇,只写了两个年轻人的幻想与踌躇,可现实未必如这般美好不是吗?”
“是啊,是啊。”我说,“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
“上面就是你的回答?”
“那就是全部了。”
我们又喝了一杯茶,吃了点茶点,随便东聊聊西聊聊,然后太阳落山了,该吃饭了。虽说喝了茶水,吃了点心,但这些东西不管饱,人要活着,要吃肉,蔬菜和主食,只吃点心未必能活长久。我们于是分别,临别前嘱咐好工作的事情,又约好下周同一时间来喝茶。她先走了,把钱放在了杯子下面,我的家比较近,老板我也认识,我可以霸占着这张桌子很长时间。晚上风小了很多,太阳下去了,有些冷,路灯亮了,还没到夏天,没什么虫子。我抬起头,看不见星星,只有一轮月亮挂在上面,孤苦伶仃。
孤苦伶仃?太阳和月亮未必孤苦伶仃,但人们就是愿意给事物以人性。
日月总不相见,相见的日子里会叙旧吗?
临走,我拿走了她放在杯子下面的钱,还是上面说的,老板我认识,不付钱也没关系。我拿着这钱,去书店买了一本《白夜》,老板听到这个书名的时候分别给我拿了《白夜行》和《白夜追凶》,我说只有俩字白夜,他才从深处翻了半天——然后在外面找到了这本书。不算老,外面还有透明塑料封皮。
中国只有漠河有白夜,那里靠近极圈,太阳才有机会全天盘旋。这里肯定是没有了,这里四季分明,冬天也不算冷,我曾经考虑过去北边看极光,但看完极光干什么呢?高价格低性价比的消费就足够让我望而却步,虽说我不是特别穷,但浪费钱财,实属不应该。我又想到,网络上不也能看极光,总有人说事情要亲身经历过才明白究竟如何,我觉得我反正在网上看过了,自己有没有真的去过,没什么区别。
然后,我回到了家里,一个人的家。晚上还吃什么还没想好,我打开灯,撕开封皮,读了起来,读着读着我发觉不对劲,什么简纳斯卡,分明是纳斯简卡。
我没读完,读了几页,做饭去了。
她早到了一会,看到我,直接上来了。
“你来这么早?”
“我家离这不远,又没什么事,来的早点。”
“你上次也这样?”
“我忘了。”
我没忘。
“才一周就忘了?真是的。”她把包放在脚下,点了一杯奶茶。
“这周很顺利了。”
“是啊,顺利到很难想象我之前是在和什么样的人合作。说真的,你整天除了干活还干别的吗?”
“打打游戏,上网。工作之后。”
“老板肯定喜欢你这样的人。”
“还有发呆。”
“你看起来不呆。”
“不一样,发呆就类似于冥想,但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想,眼睛都直了,一动也不动。”
“节能模式?”
“精确。”
“我家的扫地机器人也会发呆,地面干净的时候它就呆在角落,像被冷落了一样。然后我就会丢点垃圾让它忙起来,这样双方都会好受一些。”
“我是扫地机器人我就罢工。”
“没有垃圾还要什么扫地机器人?这是一种健康的关系。”
“你听起来像个养寇自重的领主。”
“也没差。”
茶上来了,她的大杯奶茶上面浮着冰,用吸管搅动就会咔哒咔哒响。
“你觉得月经来了该喝热的还是冷的。”
“这都没关系吧,喝进去胃里,还能影响到下面?”
“所以我就喝冷的,反正都不舒服了,不如爽一爽。”
“哈哈。”我尴尬一笑,最起码她没有开上次的没品笑话。
“你觉得因为来了月经而用肛门的人算不算伪君子。”
我的拿铁是棕褐色的。
“做好安全措施。”
“唉,不解风情啊。”
“我要怎么回答?你要我怎么回答?”
“这才对啊。”
她笑了,是那种欠揍的表情。出于对人类的尊重,我没干什么,不过这可能有点不尊重自己了。
“你不喜欢我开的玩笑嘛。”
“喜欢谈不上,玩笑也谈不上。”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只喝茶太无聊了。”
我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下,可是,我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如果不是这次工作,我和她可能永远只是办公室的这里和那里,直到某人调离或者退休也不会有任何深刻的印象。可就是因为这次工作的机会我才认识了她,她也才认识了我,换句话说,我们压根没有共同语言,又或者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两个人,我不了解她,她也并不了解我,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干巴巴找话题了。
仔细一想,确实挺奇妙的。
“你想太久了吧。”
“有吗。”
“你想出什么来了?”
“被你打断了。”
“my bed。”
“是bad。”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a还是e?”
“我说听得出来,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
“我听得出,你是故意说的bed。”
她露出了有些鄙夷的表情。
“你怎么还会读心术?谁教给你的?”
“自己领悟。”
“怪。”
“很难想象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什么共同话题,我不是问你喜欢什么玩笑吗?你想哪去了?”
“草原,辽阔的草原,上面有野驴在奔跑。”
“我还没去过草原。”
“我也没。”
“但我觉得应该会有野马。”
“也有野驴。”
“还有成吨成吨的粪便,数以万计的屎壳郎…”
“停,除了这方面就没有其他玩笑可开了吗。”
“可是,还能有什么呢?接连天际的绿色,浩浩荡荡的风,逐水草而居的生灵?”
“最起码好一些。”
“我不喜欢这种文绉绉的话题。”
“一般人也谈不来啊,都想着附庸风雅。那种话题谁不会开。”
“是嘛。”
她的冰化了一点,吸管搅动还是咔咔响。
“你想吃什么。”我问。
“越甜越好。”
“那就拿卡龙。”
拿卡龙是这家店独创的灾难性甜点,在这个人人唯恐避热量而不及的时代,甜点师以马卡龙为基础,添加了巨量的蜂糖,果糖,枫糖浆,他认为这是马卡龙中的拿破仑,遂命名拿卡龙,迄今为止鲜有人吃第二次。
她的奶茶就够甜了,还吃这种,身材还这么好,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平时饮食管理极其严格,要么是包括第一个的,深闺大小姐,可大小姐打什么工,不应该放在家里供着,然后拓宽交际圈用吗。
不过还有另一种,她是不胖的,令人羡慕的体质,很少,但确实有。
“妈妈咪呀。”她皱起了眉头,“这东西怎么能这么甜,我找不到形容词了竟然。”
也挺好,她不会再开那种没品笑话了。
我的拿铁喝光了,接下来喝点什么,葡萄汁应该不差,老板应该还会给我加葡萄和椰果,那就更好了,喝完甜腻的拿铁,来一杯清爽的葡萄汁可以一扫让人头痛的甜。
“你可以不吃完,甜点师有自知之明。”
“那不行,我点的必须得吃完。”
“但这是我点的。”
“那你吃完?”
“我会留着让甜点师难堪。”
“我觉得这有违道德,就像做爱的时候…”
这周下雨,所以没碰头。我们打了电话,随便聊了点什么。工作极其顺利,如有神助,感觉奖金胜券在握。
晚上我梦到了她,她是一个罹患精神病的富家千金,因为精神病所以三句话离不开污言秽语,然后什么的我不记得了,反正最后一通电话把我吵醒了。
她说天晴了,老地方碰头。
“你想去列宁格勒吗,一个月后。”
“看白夜?”
“你还挺聪明嘛,怎么样,你去不去。”
“我没那么多钱。”
“钱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向公司申报,你我可是大功臣,上边没理由拒绝。”
“是吗。”我假装思考,搅动茶匙,“我不会俄语。”
“我会啊。”
“那就没问题了,不去白不去。还有谁一起?”
“什么谁啊,就我们两个。”
“我没什么意见,签证怎么搞。”
“马上就能搞好,只要你同意就行。”
“我同意。”
以后一个月我们没说一句话。
可以说话,但我觉得没必要,工作上的问题都解决了,除此之外我们就没什么关联。哦,还有旅行,我们要一起去圣彼得堡,就是她说的列宁格勒,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白夜》的时候,苏联还没成立,所以就应该是彼得堡。我想了想,她可能也会称伊斯坦布尔为君士坦丁堡。就是这样,这一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常。
然后,就在我差点以为旅行要告吹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
“整整一个月你都没跟我说一句话,真有你的啊,我还天天等着你电话呢。怎么我经过你工位的时候你看都不看我?打个招呼也好啊?”
“我以为都在忙。”我说。
“那现在不忙了吧。”
“现在,是不忙了。”我躺在床上,刚才的游戏被她电话打断了,“放了假我也没干过别的。”
“所以我提出旅行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因结果而定。”
“一切在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你只要慢慢享受过程就可以。”
十七小时的航班,到的时候仍是白天,也可能是夜晚,此时正是白夜节。
“这里人挺多的。”
“感觉整个俄罗斯的人都来了。”
“那未免就有些惨淡了。”
圣彼得堡已经是一座颇具现代化的城市,便利店,地铁,酒吧,一切有关现代人生活的东西都被塞进了这里。如果没有战争,也许那些还活着的古老的建筑里会有这些,但战争带走了那些颇具年岁的,带来了更加年轻的,使这座城市的格局变了。如果我是狂热的建筑学家,我会惋惜,可我不是,我仍会惋惜,只是这惋惜顶多是例行公事一般,我没见过一百多年前的圣彼得堡,这种感觉就像是听着历史中常常被毁于一旦的城池一般,惋惜,寂寞,伤心,却无实感。
漫步在街头,人来人往的生面孔讲些听不懂的语言,路边还有装成苏联时代遗孤的老兵,身前摊开的布上放满了各色各样的不知真假的勋章,她对这些颇感兴趣,花五千卢布买了一个,放在手心看了好一会。
“这可能是假的。”我说。
“我不在乎,我只觉得,到了这里总得留点什么做纪念。”
“你觉得行就行。”
“你想要吗?”
“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难得有男人对这方面不感兴趣啊。”
“是吗。”
“是啊,哪有男人不喜欢战争,政治,还有女人?”
“太遥远,我感觉。”
“哪个太遥远?”
“哪个都是。”
她把勋章收回包里,走到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马上就六点了,你说,我们是先去酒店下榻,还是先去吃饭?”
“能吃什么呢。”
“俄罗斯饺子,蘸酸奶油的那种,哦,还有各种热量高到吓人的糕点。”
我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
“或者也可以买列巴和香肠,洋葱,酸黄瓜,直接吃。”
“落差有点大。”
“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拉面。”
十公里外的,是圣彼得堡唯一的,中国的,兰州拉面。店主照例是个维吾尔人,虽说都是中国人,但他好像没有接受普通话学习,交流还得靠手机打字。店里还有一个小女孩,会讲普通话,但也听不懂,不知道她母亲去哪了,反正店里只有稀稀散散的客人,西方人都不怎么用筷子,来这就已经是有门槛的了。
“到俄罗斯来吃兰州拉面。”她说。
“最起码不用担心什么水土不服了。”
“这可不一定,这只和你离家多远有关。”
“别第二天因为水土不服出不了门了。”
“你来这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我说,“来这不就是看白夜的吗?”
“看好几天?”
“你也没做计划啊。”
“旅行,还能有什么计划,看看风景,看看历史,也就那样。我们这次来的倒纯粹。”
“没有工作,却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我说。
“什么时候你已经离不开工作了。”
“工作是我生活重要的一部分,就相当于海绵里的水。”
“我听不懂。”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个比喻,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来呢。”
“呵,投机取巧。”
我抚了抚吃饱了的肚子,起身去柜台结账,老板说因为都是中国人,所以这顿白请——那是不可能的,该花的钱还是得花,而且我也没去柜台,钱在点餐的时候就已经付过了,她付的。她拿着公司的卡,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消费,都可以报销。我有一个瞬间想着要不要在这里被某辆车压断腿,好让这次短修彻底变成长假期。为什么会这么想?估计是干什么都不用自己掏钱,这种被别人豢养一般的感觉让我体验相当好,钱,不掏钱一切都好。
“这里开始有点像上海了。”她说。
“外滩吗。”
不管天黑没黑,到了时间,街上布置好装饰的建筑纷纷亮起了光。
“相对莫斯科,这里更像欧洲。”她说。
“有点吵闹。”
“人确实很多。”
“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那得是郊区喽,我们现在是市中心。”
我看着远处的涅瓦河。
“你最远一天走过几公里?”
“我?二十公里吧。”
“二十公里,”我拿出手机,“从这里往东南,不到二十公里就是红扎里亚。”
“这地方,谷歌都没什么信息。”
“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你愿意走,那就走吧。”她说,“反正我们也没拿多少东西,空着身来那就随便走了。”
买了两瓶水,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看了看地图,我们就开始走了。时而并行,时而一前一后,她的腿不短,速度不慢,但体能还是有明显的差距。并行之外的时候都是我在等她,她没说过累,一路上还是和之前一样谈笑风生。五公里之后,她的额头开始有了汗珠,两句话之间也多了喘气,我提议要不要休息一下,她同意了,我们坐在长椅上,看着人群向着市中心聚集。
“我还挺喜欢运动的。”她说。
“我们走了也不远。”
“是啊,我喜欢运动,可这和我身体好不好没什么关系。”她下意识往口袋里摸索,停了一下,空着手出来了。她可能是想拿烟。
“这时候来一根只会更差。”她说。
“你看起来气色不差。”
“化妆装出来的,只要我卸了妆那就是个黄脸婆,你信不信。”
“那还挺恐怖的。”
“那确实恐怖,所以我已经有意识的戒烟了。”她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们第二次喝茶,我就没再吸烟了。”
“我记得。”
“公共场合吸烟本就不道德,对自己也不好。”
““嗯,给我来一根。””
“你吸烟?”
“当时情况不一样。”
“没打火机,过安检收走了。”她拿出被压瘪了的白色利群,递给我一根。
“我不想买打火机了,就这么叼嘴里吧。”
国外哪有国内那样便宜的塑料打火机。
“怎么样,走吧。”
“有。”
重新上路,她逐渐进入了状态,呼吸趋于稳定,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需要我等待,我们一口气走了十公里,走到周围除了出城的外没有同行的人,才停了下来。这里灯火暗淡,建筑稀疏,是一个城市和一个城镇之间无力而短暂的缓冲带,这里,树木重新得到了权势,开始在各处显露身影,新树,老树,有历史的,没历史的,昨天刚种下的,百年前鸟带来的,树与树之间再难有什么东西。可是紧接着,大片大片接连不断的农田出现了,树木权势不再,只得乖乖退下。
事实上,一路上的树木都很稀疏,只是建筑,人的建筑少了不少。我们已经走到了密度很低的村子当中,我之前没来过俄罗斯,还曾想象这里会有中世纪风格的东西,比如马厩,酒馆,泥泞的路,满地走的鸡。这些都没有,这些村子里的人没有充当景区的需要,他们住在这里就是为了生活,而不是让人观赏。
我们又停了下来,这次是公园的秋千上。
“太阳还没下去。”
“因为是白夜。”
“周围没什么人啊。”
“明天还要工作。”我说。
明天还得工作,白夜,对他们来说,顶多是几天难以入睡的日子。外面的人吵闹就随他们去吧,他们的生活与我无关。
她喝了两口水。
“还有多远?”
“六公里。”
“目的地是?”
“自然公园。”
“你可真会选地方。”
“我也觉得。”
要在平日,这个时间是夜晚,自然公园里的空气会非常差,很闷。但现在不一样,太阳在远处悬着,二氧化碳不会多少。
“要是能选择的话,我还是想坐船。”
“那里不会停。”
“我知道啊,但是如果坐船,就不会这么累了。”
“嗯。”我说。
“听我抱怨两句也没什么,这么远都走过来了,对吧。”
“嗯。”我说。
“你在看什么?”她问。
“你知道打火石吗。”我说,“那边有一块燧石,成色不太行,但应该能用。”
“你还知道这玩意?”
“小时候看旅游频道的贝尔格里尔斯,记住了。”我走过去,把那块石头捡起来,拿在手里掂了掂。燧石有了,铁呢。我回头看,原来燧石的位置,下面压着一块黄铁矿。
“哪有这么巧的事。”我自言自语,又从旁边的树扒了点枯树皮,揉搓蓬松,打着了火,把烟点了。
吸了两口,走回秋千那里。
“你的烟呢。”我问。
“那是最后一根了。”她说。
“怪不得一股子洗衣液的味道。”
“哈哈哈,抱歉啦。”
我没说什么,打开手机搜索吸进洗衣液对身体会有什么危害。
“你有洁癖吗。”
“应该没有。”
她从我手里接过了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
“确实难抽。”
“没给你整件衣服洗的全是烟丝你就知足吧。”我说。
“哼哼。”
两个人分享一支烟,这就像两个人同吃一碗饭,两个人同花一份工资,无论如何都不会够的。我想了想,还是不要在这里买烟了。
“要不趁这个机会,我们两个都把烟戒了吧。”她说。
“我没意见。”
“还有六公里,对吗,那个自然公园。”
“是,六公里。”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我要是说就这么回去,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我不会有什么感觉。一个自然公园而已,我想要的是清净。”
“清净啊,你觉得现在呢。”
“很清净。”
“目的达成。”她往后一退,荡起了秋千。“从小到大有不少人觉得我脑袋有问题,我觉得你也是有问题的那种脑袋。”
“我可不确定。”
“你不确定,我可确定,你是那种木头脑袋,不然为什么会让我等十分钟?”
“你看到我了?”
“刚来就看到了,公司里所有人,从老板到保洁,他们的脸我都记着呢。我就等了你十分钟你才叫我上去,我当时就感觉你的脑袋肯定有问题。”
“同类啊。”
“不算是同类,只能算病友。”她说。“有人说过你跟木头一样吗?肯定有,只是你没听到,也不想听,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看起来对所有人都不卑不亢,可你内心里呢?你一直在做违心事,不是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都病得不轻喽。”
“你这又是从哪部言情小说抄的。”我往后推了推,也荡了起来。
“原来我说话已经这么有水平了吗。”
“不见得。”
又荡了一会,耳边只剩下了呜呜风声,周围的景物像是凌晨时分被折射的太阳光照亮的一样。清净,却不孤独,因为有整整两个脑袋有问题的人在这里荡秋千。
“你觉得我变了吗。”她问。
“你不讲黄段子了?”
“我觉得应该变了,抽烟对身体不好,下流段子让别人不舒服,其他人很少知道我有这种习惯,因此我感觉这只是对另一部分人的暴力。”
“你讲话怎么这样了。”
“情到深处言自来。”
“我还不知道你是个诗人。”
“诗人,文学家都是神经病。”
“那确实,都是神经病。”
我们又荡了半小时,脑浆都快荡成液体才停了下来。
她笑的还挺好看的。
“喂,当初我问你你讨厌你的父亲吗,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很奇怪,我觉得我们交情还没那么深。”
“我觉得不奇怪,因为当时我的判断,你是那种整天想着想要逃离所谓原生家庭的人,啊,那种网上说的原生家庭,知道吗。”
“要么确有其事,要么不成熟。”我说。
“是啊,如果不是确有其事,你怎么会这样呢。”
“怎样。”
她直直盯着我的眼,“麻木,你怎么会如此麻木呢?”
“好吧,这次我头一回听别人这么说。”
“你的家庭没有问题,你却出了问题,这不奇怪嘛。”
“如果这种事没发生过那就奇怪,现在发生了,那就是正常的。”
“你说的也没差。”
“那你呢,你这么神经,你的家庭呢?”
“怎样?我不是回答过你了?”
“那能算回答?”
“好吧好吧,我的家庭很简单:我有两个母亲,一个父亲,第一个母亲对我很好,第二个更好,可能是她觉得不这么做,愧对于我,又或者是想在我这里找到些认同感吧。我,挺在意这个,我其实想说我不在乎,但我不会骗自己,我想我的真正的把我生下来的母亲,但我也同样爱后来的母亲,只是前一个不在了。父亲?他对我也很好,不然我的第二个母亲就不会这样了。”
“真是有爱的一家人。”
“怎么你把事实说出来也这么奇怪。”她说。
“嗯,那我们就是两个正常家庭出来的两个神经病了。”
“恭喜你终于发现了。”
“我不会说见你第一面我就发现你是神经病了,哦,当时我还以为你家里很有钱。”
“开玩笑啦,我家就普通家庭。”
“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你怎样也得谢谢我。”
“好,我谢谢你。”
“这就对了。”
太阳短暂的落下了山。
我们开始往回走,仿佛是传说中死去的人,一步一步在这个世界上捡回自己的足迹。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喧闹,我们最终见了个出租车载我们回了市中心,一天走三十公里得把人累挺了。
“喂。”
“怎样。”我说。
“我觉得…”
“我知道。”
“嗯。”
像之前说的,可能全俄罗斯的人都来了,我们定了相邻的两间房,彻底休息了一下。今天就算了,之后还有整整四天的假期,我希望这四天能和她以所谓正常人的身份好好玩玩。度假的意义可能莫过如此了吧。
她比我早到,在楼上笑着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她说,这次工作,还是我们两个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