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荣誉证书·白乳胶·碗

波瑠克费尽心思把一块铁片捶打成一个墙钉，结果第二天，墙钉连带着一整扇门那么大的荣誉证书脱落下来，砸在斯蒂芬的轮椅上。斯蒂芬老了，原本应该寿终正寝，挨了这么一下，死了。警察和医生轮番上门，最后得出了意外死亡的结论。老斯蒂芬没能安详离去，是他的不幸，这种无妄之灾无论何时都会发生，他逃过了子弹与炮弹以及审判，却没能躲过这一扇红松做的油浸木板，人们觉得命运就是这么难以捉摸，令人摸不清头脑。
对于斯蒂芬，公寓的人抱有两种看法：一种是伊利亚特的看法，他认为斯蒂芬在战争中犯下了大错，又没有接受军事法庭的正当审判，如今的死实际是罪有应得老天开眼。另一种则是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的看法：斯蒂芬是老兵，是英雄。但如今，他死于木板之下，未免使人唏嘘。还有三天就下个月，下个月政府的一大笔资助金就会划到斯蒂芬的账上，他无子无女，亲人又在战争中死去，每到月初，他就会请公寓里的所有人去黛珂饭店吃饭，就图个热闹。伊利亚特认为，他是在赎罪，是在为自己犯下的大错赎罪，至于是什么罪，他不知道。斯蒂芬可能真是个英雄，所有人都很敬重他，他的轮椅经常是新的，他的公寓房间也经常有人往来，他的自传更是在全国范围内卖到脱销。在人们眼里，他确实应当是个英雄，不过当下，这个英雄被门砸死了，这有点过于戏剧性了。
不过还好，消息并没有传出去，警官对公寓的人和医生们下达了封口令，所有人都不得说出斯蒂芬真正的死因，这有损战争英雄的影响，更有损国家的形象。根据上层为期三天的研讨，斯蒂芬的死因被正确更正为寿终正寝：他在自己的床上被发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身体上，他在睡梦中仍在安详的微笑，他笑对死亡，笑对敌人和枪林弹雨，他微笑着走向了生命的尽头，而他的手里，紧紧握着国家的国徽。
斯蒂芬死了，全国举行了哀悼。之后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公寓里，他的房间空了出来，没有空太久，半年后里面就住进了人，是一个作家，政府邀请他住进公寓，让他为斯蒂芬代笔，写一本新的自传。先前的自传也是他写的，在研究斯蒂芬的领域里，他算是专家。
这天，作家正在斯蒂芬的房间里踱着步子，思衬着下一个章节怎么写的时候，门被敲了两下，是波瑠克，他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后，想要进来。
“进来吧，波瑠克先生，进来坐坐。我来了这么久，你是第一个进来的。”
“失礼了。”波瑠克摘下帽子，挂在门后面，而后一步不停，直奔那个门一样大的荣誉证书下面。
“你原来是来看这个的，我不敢邀功，但上面的每一个字，他所有的功绩都是我写上去的，斯蒂芬先生不会说话，不然我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这是，这确实。”波瑠克盯着那块荣誉证书，为了让证书永垂不朽，主体的红松做了最高规格的防腐，而正面的填充的一级白乳胶更是南方国家友情提供的特等产品，这么一个证书算下来，足够一千个穷人吃饱喝足一整年！
“哦，先生，你和斯蒂芬先生熟识吗。”
“我只是，这里的木工。”波瑠克说，“我在下面一层，政府让我搬过来的时候我首先就来拜访他，可他这样，什么也没说。”
“可怜的斯蒂芬。”作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给了自己一巴掌，“不不不，斯蒂芬一定乐于如此，哪个英雄不想受到后人的瞻仰呢。”
“这是，这确实。”
波瑠克看着这个证书。
斯蒂芬死的时候他还在外面谈生意，等他回来，住户们才告诉他这些事，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警官要定他的罪，结果并没有，斯蒂芬的事情很快就结束了。他还是害怕被清算，也怕贸然离开会引起注意，就提心吊胆在公寓里住了几个月，直到现在，他看到荣誉证书上没有血迹，才稍稍安心。
“而且要我说，这里没人比我更了解斯蒂芬先生。”作家说，“从他出生到死，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记着，他杀过的所有敌人我都记在心里，他创下地丰功伟绩我在梦里都能背下来，啊，斯蒂芬，国家的英雄，我们的伟人。”
“这是。”波瑠克说。
“而现在，先生，有几个月的空档期我没有了解他，我不是有意这么做，只是我需要忙自己的事业，所以我觉得你们会更了解。这个问题困扰我几个月了，我是想问，斯蒂芬先生吃饭用什么碗，不锈钢的？还是银的？”
“先生，呃，我实在是不了解这个，我和他不熟络，你为何不问问同住公寓里的其他人？”
“啊，我就等你这么说，谢谢你，波瑠克先生。”作家拍拍波瑠克的肩膀，“你可以继续在这里瞻仰他的功绩，我去问了。”
作家走了。
波瑠克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他当木工这么多年，算的上是国内顶级，可就算这么多年，他的屁股也没挨上过这么舒服的凳子，这种感觉就像坐着的时候站着，有一种很奇特的突兀感。他坐着，看着，脑子早就开始想别的东西。他今天原本要监督一个生意，一个教堂的木制支撑架，他没有去，而是让他的徒弟去。徒弟跟了他许多年，也该长大了，想当年，徒弟做他的学徒，第一件手雕的物品，就是陪伴徒弟至今的木碗。这是波瑠克在教他，想吃木工这碗饭，技艺不精就扎嘴，徒弟确实有天赋，那个木碗被他刨地像打了油，嘴唇挨上去，像是亲吻十六七岁女孩子的嘴。收这么个徒弟，波瑠克确实也很长脸。
波瑠克换了个姿势坐着，这个凳子舒服是舒服，一个姿势坐久了，很累。
他又开始思考作家的话，斯蒂芬吃饭用什么碗？人人吃饭都用碗，他是木匠，用铁盘子铁碗，一般的富贵人家会用金银的盘子，就像工艺品，底层人民就用木碗，洗碗的时候飘在脏水上，日积月累，油浸到里面，又丑又难闻，还舍不得丢。一些人甚至舍不得洗碗。
他想到这里，门被剧烈连续敲起来，他连忙跳下凳子，惊讶自己差点不会走路了，他开了门，是隔壁的钢琴师，钢琴师神色慌张，对着波瑠克说。
“出人命了！”
作家死了。
坊间传闻：作家侮辱了大英雄斯蒂芬，公寓里的人群起而攻之，打死了他。而他实际上没死，只是政府为了隐人耳目，传播开来的，他还住在斯蒂芬的房间里，只是腿断了，性格也大变。公寓里的人都不欢迎他，他就连门都不愿出了。
这之后的几天，月末，公寓里的人自发组织起来，去黛珂饭店吃饭。他们一向有这个传统，而这个传统是斯蒂芬带来的，所以也是在纪念斯蒂芬先生，他们的英雄，伟人。
波瑠克也收到邀请，一同往日，他来到了黛珂饭店，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张桌子有五个人，分别是惯例的他，钢琴家，小提琴手，珠宝商人和她的丈夫。晚饭很丰盛，这次是珠宝商人请的客，就是她用小提琴手的提琴打断了作家的左腿。
“那个贱人，说什么他很了解斯蒂芬，我的天，一提到这个我就生气。”珠宝商人用银叉子插起一块去了刺的龙利鱼，“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狂妄的人？”
“所以他是真该被打。”她的丈夫说。
“…”钢琴家没说话，他一直旁观，却没敢阻止，他怕自己也挨打，也怕被看见自己没上手，就跑过去把波瑠克喊了过来。
小提琴手也没说话，他的提琴下个月才制作好，这段时间还好有备用的琴。那时候他正在演奏，曲目他忘了，后面的事也忘了，只记得自己的琴被砸了。
“要我说，侮辱斯蒂芬的人，就该处死！”
“你怎么说呢？婆娘？”
“谁敢这么说话？”她丈夫一跃而起，怒视声音的来源。
“是我，伊利亚特。”伊利亚特嘴里嚼着火腿，“一个虚假的英雄还被你们供着，像条火腿一样腌着，他犯了多少错？你们一无所知，就知道像个狗一样…别动我！”伊利亚特打开要旁人要拉他坐下的手，“他根本不是英雄！”
“你竟敢这么说？”
“我不一直这么说？”
“喂喂，各位，人已经走了，就这么过去吧，赏个脸，好吗。”大堂走进来。
“火腿很鲜。”伊利亚特点评到。
“很高兴您能这么说。”
事情平息，这里的所有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也不适合把事情闹大。更可况这个公寓，没有政府的点头住不进来。
谁知饭快吃完，伊利亚特突然站了起来，举着杯子大声喊。
“我知道斯蒂芬的真正死因！”
波瑠克背后一颤，头也不敢抬起来。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包括侍者，和门外的服务员。
“他死于，一个他适得其所的意外，哈哈哈，一个战争贩子就该这么死！”
“杀了他！”
“动手！动手！”
雨一般的餐具朝他飞来，紧接着是一人一刀，每个人都不落下，伊利亚特被捅的血肉模糊，直到失去声音，波瑠克捅的时候，伊利亚特突然抬起头，用没有声音的嘴说了几个字，接着，他死了。
伊利亚特死于酗酒。
波瑠克近乎疯了，短短半年就闹了这么多事，不管他这么想，这些事肯定同他有关，是他害死了斯蒂芬和伊利亚特，他害的作家断了腿，他把所有生意推给徒弟，自己锁在门里，什么也不干，就光坐在床上琢磨。可他就疯了一天，一天过后什么也没发生，他就不疯了，坐在自己床头开始胡思乱想，他把这半年的事从头想到尾，什么也没想出来，这一切太荒唐了，有点像是魔幻主义小说里的情节。
公寓里的人以为他害了病，找人轮流敲门，问他需不需要医生。
波瑠克假装自己不在，没有应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他还在疯，他不清楚。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子里一直在想，斯蒂芬吃饭用什么碗。他怎么知道，斯蒂芬老地快死了，话也不会说，通知吃饭的一直都是其他人，他这么老，一口奶油都咽不下去，只能依靠营养液。这让他又想起伊利亚特说的话，斯蒂芬就像是被腌的火腿，他说对了，那其他的呢？斯蒂芬是罪人吗？他也不知道，他一生同斯蒂芬的交集，就只有作家为斯蒂芬写的自传，和住进公寓偶然碰到的一两面。斯蒂芬是伟人，英雄，可这个伟人英雄的自传都不是自己写的，他的余生被绑在轮椅上，甚至碗都端不起来，可即便如此，作家也要问他用什么碗。斯蒂芬吃饭怎么会用碗？他都不吃饭！
对啊，斯蒂芬都不吃饭，怎么会用碗，他得告诉作家，尽快。
他打开门，冲到楼上，敲了几下门，门没锁，他推开门，看到作家吊死在房梁上，旁边是他的遗书：我深感大罪，遂自杀伏罪。
他的拐杖靠在墙根，月光把他的和拐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像一只手，托起挂在墙上的荣誉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