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的盈虚者

彼方的盈虚者
十六岁，人生第十七次站到了这个有些特别的五月入口，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连月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四月余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仰望的天空比四月更蓝了一点，但又没有记忆中的夏天来的深，以介于中间的迷离色调，露出沉稳的微笑。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了的湛蓝的天穹。蓬软的云朵随意漂游在空中，犹如小孩子的小手抓下的一块块棉花糖。有些云朵对四周漫不经心，独自享受着自由，也有不少偶尔黏在一起又分开。
水面之上，萤火虫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在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摇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光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天空挂着一轮明月，宛如用圆规画出来的完美圆形，即使在这个时间也相当温暖的空气里，飘散着夏夜的芳香，也许是年幼的记忆使然，五月的夜晚伴随着新气象开始的预感总是让人雀跃不已。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情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潭上方，交织着数百只之多的萤火虫，宛如正在燃烧着的火星儿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久久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来耳畔，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乡间的夜晚，路上的人影早已进入某户人家，连风声也是稀稀落落的这空白的时间带里，我不经意间思考了起来。
我有以正确的方式活在这座城镇吗？在旁若虚构的世界一角，我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了吗？如果明天我像泡泡一样破裂消失，会在他人心中留下痛楚伤痕，或是伴随着令人撕心裂肺的爱意与疯狂寂寞的记忆，再也不会变得淡薄或是遭到玷污吗？
无足轻重的小镇，无足轻重的高中，在这里面放肆的无足轻重的少年少女们，不论再怎么努力往前冲，恐怕也只是在没有出口的造景箱里打转。我心不在焉地往高空那轮皓白的圆月轻轻伸出手，像是在推测与自己间的距离。
那轮巨大而美丽，明亮而温柔的满月，仿佛只要伸出手来轻易就能触碰，实际上却无比遥远。
月亮打从出现的时候就是月亮了吧——不经意间，我冒出了这个想法，那可真是辛苦啊。月亮不论是漆黑得看不见，还是微笑的弯月，或是半圆形，最后都必须回到浑圆的圆形，明明陷入黑暗黯然失色，明天却还是得挂上笑容；或是好不容易熬到了圆月，真希望可以永远维持在这个样子——月亮会有这些念头吗？
真要说起来，月亮本身不会发光，我记得学校老师这么教过。月光其实是来自阳光的反射，如果真是如此，月亮根本无权做主，形状每一天都会被迫改变，人们望着月亮的盈缺，漫不经心地说出今天是满月，今天是新月，今天看不见月亮好伤心这样的话——月亮会梦想成为太阳吗？不受外力的影响自行散发出耀眼灿烂的光芒，将活力带给人类，动植物和世上万物，那样的确是很神气，不过我还是喜欢月亮。
每当在幽暗不安的夜晚时，月亮总是照亮前方的路要人们无须担心，月亮接受某个人的光芒、期待与祈望，却一幅若无其事般地守望着每个人。我想成为那样的存在，我心想着，用力握紧了比平时温暖的手，我无法成为浮在夜空的月亮，因为那是独一无二，打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月亮，所以我只要让自己成为几近真实的那轮月亮就好。逼真的至少即使在真正的月亮旁边，也不会感到羞愧——欸，我能成为像你那样的月亮吗？
凝眸望去，长空廖廊，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抚过草地微微拂动，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及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丛中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
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不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摩擦着无数叶片，簌簌作响。我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久很久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忽有所悟似的，蓦然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荧光在黑暗中滑行开了。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我静止不动，久久凝视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最后的忽闪，真想用两只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守护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的脑际，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犹如腾空的烟花，犹如一颗颗逆飞的流星，犹如在某本书上读到的沉在没有打开瓶盖的汽水瓶底下的弹珠，犹如夜空中那轮皓白的明月。
我几次朝夜幕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间保持着一点点不可触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