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回明月与弹珠汽水

二十九回明月与弹珠汽水
【1】
我与他再一次相遇，在已然逝去的月色之下。
这是真的吗？我一再质问着自己，看着他的侧脸，全部失去的记忆都再一次地涌入了脑海里，眼前的情景毫无疑问发生于十六年前。
没错，这是真实的。无论他忧郁的眼神，藏于夜色中清秀的五官，还是他手中的草莓味汽水，一切都与我的记忆相符。
我向他打了声招呼，随后悄悄坐在了他的旁边。他的笑容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但是，现在的我究竟是属于过去还是未来呢？

【29】
夜空没有云朵，就连距离我们无数光年之外的星星也消失不见，但它唯独为我留下了明月。我和她坐在公交站台旁的长椅两端，在深邃夜色衬托之下的清辉显得格外耀眼，让我在黑夜之中也能面前勾勒出女孩的轮廓。
时间约莫九点，而我们将在不久之后分离。
实际上这并非什么天人永隔的戏码，毕竟每年暑假我都会在老家度过暑假，身旁的女孩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家伙，明年的这个时候，大舅的车也会把我接到这里。
对于我来说，这不过是感伤假期飞速流逝的平常一天。
女孩对我来说也一如往常，在别人的眼中，总是形影不离的我们或许像是兄妹或者青梅竹马一类的关系吧，但实际上，我和她的交集只有每一次暑假中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眼下，她独自一人跑过来为我送别，我本以为这只是在平常不过的一个暑假，过去如此，未来也将如此。
但她却转过身来，笑着对我说:
“如果感到孤独的话，就看一看天上的月亮吧，只要不断地看下去，总有一天你也会忘记我吧。”
接着，她用甜美的嗓音继续说道:
——这将是你在十分钟后，对我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我摇晃着手中喝到一半的弹珠汽水，不知所云。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不解，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她稍微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挪近了一点:
“你会相信吗，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未来——实际上也只有堪堪十六年——人类发明了一种叫做【彩虹桥】的技术，你也同样可以称其为‘BIFROST’，它能够将任何事物传送到任何地方，很神奇的家伙，对吧？”
我点点头，虽然尚不明白这令人一头雾水的话和前面有何关联，但姑且还是想象了一下有这样方便的东西存在的世界，快递可以直接运送到家门口，上学不用坐公交，无非是这样稀疏平常的事物。
“将‘任何’事物传送到‘任何’地方，同样的，对于时间的操作也是可以的哦。”她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将‘现在’的意识发送给‘未来’或者‘过去’的自己，这样的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我低头喝着草莓味汽水，这是女孩最喜欢的味道。我自己对弹珠汽水实在是不可置否，不过她倒是很喜欢的样子。
“说实话，我没有听懂你在讲什么。”
白色的裙摆出现在我的视线内，她走到了我的面前。
“就是说，我是从未来传送到此刻的家伙啊。”
她弯下腰，对我芜尔一笑。
“可这种事情未免太过跳脱了吧，简直就像《命运石之门》的设定一样。”
“是啊，和伦太郎的D-MAIL差不多呢。”
“你也看过这部动画？”
说实话，比起突如其来的奇怪设定，我更好奇的是她为什么看过《命运石之门》，记得她在家里是以看书来消磨时间的，对电子设备完全提不起兴趣，按理来讲不可能接触当下的热门动画才对。
“因为这是你告诉我的事情嘛。”
“不，这部动画是今年四月放送的，而我很清楚这个暑假没有跟你聊过动画有关的内容。”
她再次坐到了长椅上，不过这次更近了一些，大概是要碰到肩的距离。
“因为这是在之前的时间线发生的事情，所以你一定不会记得吧，我想想……好像是第二十一次传送来着，在听我说出同样的话之后，你告诉我这部动画很好看来着，所以我就去看了。”
我无话可说，如果要解释的话，这也确实是唯一的可能。
“但是，这时间旅行之类的东西对于我来说果然还是无法接受啊。”
这位我最了解的，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尽管就个体而言她们本该是一体的，不过依旧存在着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如果真的将她视作未来人的话，那她岂不是一个三十岁的大姐姐穿越回了自己十四岁的身体里？
我看向她的眼睛，如同星空般深邃。
仔细想想，今天的她好像还真的比往常更加的开朗，也经常展露微笑，但是我能够隐约感觉到，她眼中那股细微的…温柔，抑或是哀伤的情绪。
“那新海诚在未来有什么电影呢？”我问道。
“《你的名字》，《天气之子》，《铃芽户缔》，还有一些我可能没看过，但比较有名气的就是这些了。”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三个我不认识的作品，虽然我并没有能力去判别她话中的真假，但是她那镇定自若的语气好像告诉我在不久后的将来，新海诚确实会做出那样的作品。
紧接着，我又一口气向她问了许多问题，比如美国下一任总统是谁，某部动画有没有出续作，十年后的潮流是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她都对答如流。我想，即便是她当场编来唬我的，正常人也无法讲的如此详细。所以我只好勉强认可她确实是所谓的“未来人”。
不过，我挑的都是一些她完全不会去尝试的事情，至少现在的她不会对动画和游戏感兴趣，是个实实在在能够被成为“文学少女”的家伙，当我问她为什么会在未来了解这些东西之后，她笑着回答:
“因为你问的这些都和之前一样嘛，所以我早就在第二十二和二十三次传送的时候把所有问题记下来了。”
她的前发微微盖过眉间，而其后的黑发散落在纯白的连衣裙上，她平常的这套装束通常会搭配一个破破烂烂的草帽，不过因为是夜晚所以也没有带的必要了，似乎从很久以前，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是这样。
我和她一同抬头望月，瓶中的饮料已经见底。尽管有晚风吹过，夏天的夜晚依旧闷热，汗水稍微湿润了我的后背。
“嗳，继续跟我讲讲未来的事吧。”
她轻声回答:
“自从【彩虹桥】发明以后，人们对它的运用愈发广泛，在其中最受欢迎的莫过于时间旅行了，在火热的宣传之下，用彩虹桥把自己的意识传到过去已经成为了一种可以民用的旅行活动，不过每次旅行时长不得超过十分钟，如果要找一家靠谱且性价比高的时间旅行社的话……大概要三千日元一次吧。”
“随意的进行时间旅行的话，这个世界会毫无疑问地陷入一团糟吧？”
“蝴蝶效应之类的大可不必担心，联合国为了对应彩虹桥引发的时间灾害，发明了名为‘修正锚’的事物，十分钟内的未被授权改变时间线的旅行将会被自动修订为原样。
所以，即使是将未来的知识带回升学考试的时候，最终得出的分数也不会改变，即使穿越回比特币最为廉价的2013年大量买入，账户也不会多一分钱。”
“哪怕是被认为正确的事情也无法改变吗？”
她摆弄着自己纤细的手指，继续说着:
“用未来的经验告诉别人明日会有地震发生，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时间是无法被轻易改变的啊，哪怕是一点点、极其细小的事物都会带来一系列的连锁，所以联合国自然不会轻易地动用彩虹桥来改变时间线。
到最后，时间旅行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全景3D电影——或者是次世代游戏般供人消费的娱乐，用处无非是见见已经死去的亲人或是满足自己的遗憾的行为活动，所谓时间旅行不过是重复阅览一份已然发生的记录，一切都无法被改变，这是已经注定好的事情了。”
不错，一切都无法被改变，盖因其结果早已被注定。第二次世界大战同样会发生，《逆袭的夏亚》最终也不会以吉翁的胜利告终，苏联依旧会在1991年的圣诞节解体，新海诚的《秒速五厘米》照常上映……而此时我们的分别，也一定是无法被改变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对于你而言，我也只是一段记录吗？”我向她问道。
在一段不超过三十秒的沉默后，她开口:
“一半一半吧。”
女孩没有看向我，独自赏着月亮。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你如此真实，但更多的时候，你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第一次传送到这里时，我只是照着原来的记忆将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在那之后，我便开始尝试让一切变得有所不同，记得第九次的时候，你因为无法再忍受我而一个人走掉了。”
“噗，那还真是过分。”
然后，她继续向我讲述着先前时间线发生的事情。那毫无波动的表情就像是在述说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第十次的时候，我和你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一起盯着月亮好久好久，等我回过神之后才发现你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十一次的时候，我问你的理想型是什么，你说最喜欢散发的女孩，胸部最好大一点。”
欸？我真的喜欢这样的女孩吗？未免也太不坦诚了吧，倒不如说我真正的理想型就在我眼前来着。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好像特意把发圈摘下来了，明明往常都会用它把头发束在后面的。
“嗯…虽然现在说这些有点不合时宜，但是未来的我……有D来着？”
她在我耳边轻轻说道，然后自顾自地开始笑了起来。
第十二次的时候，她跟我讲了一大堆自己喜欢的书。
第十三次的时候，她干脆躲在站台后面盯着我的侧脸看了十分钟。
第十四次的时候，我和女孩因为一点小事情吵架了……
这些都是女孩告诉我的，不为我所知的故事
在那之后，第十五次，十六次，十七次……一直到二十九次，她也一定进行了很多回的旅行吧。
我突然想到，尽管我现在和她共有的时间不过十分钟，但她究竟又在这轮明月之下和我共度了多久呢？
可那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仅仅是为了回忆这段时光，大概不会坚持到如此地步吧。
她却说:这是秘密，秘——密—！
但是，这一切果然是存在着勘误的，我已经有所察觉了——不，那实际上只是毫无依据的推测而已，关于这位来自十六年后的她，同时也是我最喜欢的少女的真实身份。
于是，我将汽水一饮而尽，在月光下对女孩说道:
“现在的你，究竟是属于那一侧呢？”
女孩发出“欸”的声音，似乎在对我的疑问感到惊讶。
“我一直在想，所谓‘传送’究竟是什么，如果真的只是将意识一类的东西传给过去的话，那么也就代表着你并没有发生某种根本上的改变吧？”
回应我的惟有她的沉默，我尽量不去看她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
“你并不是未来人，只是拥有了来自十六年后的记忆，仅此而已。”
她从一开始便是她自身，位于过去的幽灵。
如果一再地将自己送往同一个过去的话，那么她迟早有一天会产生磨损吧。将未来的记忆强行塞入自己的脑海里，然后又将来自过去产生的截然不同的记忆嵌入到现在的意识中，近乎偏执地破坏着自己的记忆，总有一天，她会无法分清楚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线，最终迷失于虚无缥缈的梦中，那样的结局未免太过残忍，太过悲伤了。
“其实，也没什么吧。”
在听了我说的话之后，女孩低垂双眼，先前的笑容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略显悲伤的神情。
“无论是未来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怀有一样的心情啊，所以在知道了我只不过是一段寄托了愿望的记录之后，我也很快就接受啦。”
这是和我同为往日虚像的她，唯一真实的话语。
女孩不知不觉已经靠在了我的肩上，她不再言语，只是任凭明月洒落在我们身上。
距离女孩口中十分钟的期限，想必已经快到来了吧，但我们依旧在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这最后的时光，对于她来说又是第几回呢？她告诉我这是第二十九次见到我，但说不定连她自己都搞错了吧，她可能已经进行了千百回的旅行，跨越漫长的距离与时间，无数次地仰望着无色夜空中的明月。
望着她的侧脸，感受着她倚靠在我肩上的温煦，我不禁对她说:
“今晚月色真美”
她回答:
“大概，已经死而无憾啦。”
接着，她开始轻轻地抽泣，泪水打湿了我的袖口。
她强撑着笑容说:
“其实…我在最开始没有给你答复来着。”
她说的‘开始’，估计是真正的时间线中的此刻她没有答应我吧。
“是因为不懂夏目漱石的梗吗？”
“怎么可能嘛，我最喜欢看他的书啦。”
她有气无力地用右手捶打着我的胸口。
“那么，是因为讨厌我吗？”我问道。
“不，我一直，一直都很憧憬着你，每年夏天我都期待着你会和我玩，一起喝弹珠汽水、读书，哪怕是在公交站台上送你回家，我也不讨厌，每次暑假和你在一起的两个月，是我一年里最快乐的日子。”
——但是，那个时候，我害怕了。
她对我说道: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你，哪怕一面也好，但你就像蒸发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拭去她的眼泪，女孩的声音减小了许多，但依旧继续吐露着自己的情感。
“我一直在追求着某种能够称之为‘改变’的事物，但一切都是无法被改变的，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一定会在五分钟后离我而去，但是…至少现在我已经做到了，哪怕只有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改变，所以，一定能够改变的，只需要继续在同一处地方留下我的‘涟漪’，总有一天会与你一起去看明年的月亮…”
啊啊，原来如此。永存于心的悔恨、无从诉说的情感，以及无法改变的结局，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选择一再地回到过去，即使让自己坏掉也无所谓吧。
这里即是她的全部，我与她共计十分钟的永远之月，我和她一同眺望着我们永远都无法触摸到的漆黑夜空，无论多少回，她也一定会再一次来到这里与我相见，直至永远。
但是，这样的事情是错误的。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女孩从我的肩上慢慢起身，眼神中带着不解。
趁她犹豫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头发，把喝完的弹珠汽水瓶地摆在了她的头上。
“欸？”
““不要动。””我故作严肃。
在她战战兢兢地闭上眼睛，吃力地维持着平衡的时候，我挑准时机——
于是，比嘴唇柔软的触感要更先感受到的，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大概是弹珠汽水瓶落在了地上吧，不过那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她的反应似乎非常剧烈，不过并没有要将我推开之类的动作，我很快就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她的表情。
“——这样的话，能够被算作‘改变’吗？”
“你太卑鄙了，这种事情被称之为‘犯规’！”
她没好气地说着，拉紧我的衣角，逼迫我去看她的眼睛。可回过头来，等待着我的并不是她愠怒的神色，而是她发自内心的微笑。
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再一次靠在了我的肩上。
“你不在以后，我真的很孤独。”
我没有回答。
“我一直在看月亮，到最后连你的脸都忘记了”
我沉默不语。
“我已经不再希求你与我相见，但是，再见什么的果然还是说不出口啊。”
我默不作声。
“所以，请你一定要说出那句话。”
即使那对你来说同诅咒无异？我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只是摇摇头，与她一同欣赏着独属于我们的绮丽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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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什么啊！”女孩红着脸从我的身上离开。
真是令人恼火，明明刚才还拒绝了我的表白，现在偷偷靠在我的肩上还要倒打一耙，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自知之明啊。
我看见远处明亮的车灯，我的舅舅终于快到了。我瞥了一眼在长椅上捂着脸打滚的她，心里不禁漾起一丝不快。
这个时候要说些什么呢？伤感的离别语并不是我的风格。
我入迷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好一会后，我才叫住了她的名字。女孩艰难起身，低着头没有看向我。
我突然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很厉害的台词吧。
于是，我对她说:
“——如果感到孤独的话，就看一看天上的月亮吧，只要不断地看下去，总有一天你也会忘记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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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我曾和他一起看过二十九回明月，不，如果把最开始的那一次算上的话，应该是三十回了。而在失去了他的现在，无论多少年以后，我也一定会在同一个日子里看月亮吧。
已经足够了，我收获了他的笑容，还有很多很多我未曾拥有过的东西，已经足够了，我真的非常幸福。
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在时间旅途中，究竟是否有事物发生了改变呢？我和他所在的那个永葆着不变性的空间，难道真的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吗？
正在专心致志地思考这件事而从下班回到家的同时，我不小心推倒了家里的一个东西，玻璃的破碎声响起。
——那是一瓶草莓味的弹珠汽水。
于十六年前的男孩离我而去之后，所留下来的唯一宝物，我一直保存至今。
我不禁微笑起来。
没错，的确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比如这瓶弹珠汽水——同第二十九次传送的结局一样，自那漫长的旅途之后迎来了自己的破碎。
我从粉红色的玻璃渣仔细地挑拣出那枚弹珠，紧紧攥在手中。
宛若小巧的月亮一般，再也不松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