咲子的无题世界
0
在临近升学考试的时候,我曾经和包含我在内共计五十一位同班同学埋下了被称为“时间胶囊”的事物,具体来说的话,就是将写给十年后自己的信件装到了一个类似于圆柱体的容器里,于十年后再将它开启。
而在毕业后,尽管和我考到同一所高中的人不算少,但就我所熟络的朋友仅有两个——伊川澄和小夜子,无一例外的都是女性。这并非是我的异性缘很差劲而导致没有男性朋友,倒不如说同为女性的朋友也只有寥寥数人,如果要再加上“以前的初中同学”这一限定词的话,那么也就只有阿澄和小夜子两人了。
这其中的缘故自然是非常明了的,不过需要在此澄清的是,我并不是所谓的neet或是啃老族一类令人生厌的玩意,用阿澄的话来讲,我是那种不懂得看气氛的女高中生,而阿澄告诉我这种人的行为被称作“不会读气氛”。
简而言之,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不过我对此倒是没什么感受,升上高中之后依旧以我自己的行事习惯生活着,不觉得有半点错误。
但她们却与我有着很大的不同。
小夜子在班里扮演着类似于吉祥物的角色,比我稍矮一些而又开朗的她自然是和这个身份十分相符,总之,在不断的传播之下,班里人用“小夜子”这个称呼的频率远大于作为小叶子原本姓名的“一之濑”,而她本人也欣然接受了这个表示亲切的称呼。
阿澄的成绩优异,品行端正,作为学生来讲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典范,在男女之间都有相当的人气。
她们两人与我的差别简直是天壤之分,以至于其他人看到我和她们走在一起时总是露出“原来你们关系不错啊”之类的神情。
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我想陈述这样的事实:无论是相原咲子还是伊川澄还是一之濑小夜子,我们的认知都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扭曲。即使我们和其他的四十八名国中生一同埋下了对未来的期望,即使我们在外人看来于常人无异,但这份事实绝对无法被抹除。
顺带一提,我写给十年后的自己的信内容相当简单,只有一行小字。
——我想要理解,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为何哭泣。
而这份愿望,将在我和阿澄一同构建独属于我们的无题世界后实现。
。
。
1
虽说伊川澄对于我来说大可被称之为朋友,不过就她本人来看,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某种互相憎恶着的微妙平衡。
不要误会了,我们之间的矛盾并不是需要依靠暴力来解决的,不如说我希望用简单的肢体冲突来让她认同我,毕竟身体素质算是我为数不多能够赢过她的东西了。
我与阿澄之间的认知,大概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分歧吧,同背道而驰的电车一样,谁也无法认同谁。
我说:
“只有自己才能够认知自己。”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只有自己是无法认知自己的。”
简单来说,便是如此的差异。
在学校里,我们几乎不说话。因为她的人际圈子实在是太过广泛,有很多和我完全没有共同话题的人,我平时也有意无意地疏远着她。这样的尴尬氛围将于每天的四点半之后,也就是放学过后的社团时间结束。
我和她都是归宅部,并且回家的路线也有大部分重合,所以放学后我们总是会一起行动,在这期间的谈话已经成为了一种见惯了的日常。
时值二零二四年六月三十日,梅雨季还尚未结束,由于临近夏天的缘故,天色还没有暗下去的势头,我喝着罐装的百事可乐来解暑,而伊川澄大概在我的两米前信步而行。
出于好奇,我叫住了她:
“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阿澄是哪一派的呢?”
她稍微回头,几乎没怎么思索之后就回答了我:
“我想我是是可口派的。”
“但明明是百事更好喝一点吧。”
“这种问题太主观了,如果我说‘百事可乐喝起来有一股怪味’的话,你难道能找到反驳的理由吗?”
“那么就用市场来证明哪一种更好喝吧。”
我快步走到她的身边,望着她冷淡的侧脸,栗色长发一直延伸到腰间,那副天然产生的光泽很是让我羡慕。
“据我的实地考察,KFC的可乐尝起来明显是百事的味道,为了进一步验证我的猜想,之前我在那种快餐店专门买了一杯可乐来和便利店的可口和百事做对比,参与这个实验的还有我妈和邻居家的阿姨,结果和我的推论一样。”
我喝了一口手中冰凉的饮料,随后说: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喜欢可口可乐的人,其实每次去吃KFC的时候都会摄入大量的百事可乐啊。”
“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吧,可乐又不是西式快餐的核心部分,一般人只是关系桌子上是否有可乐存在罢了,关于可乐具体是什么牌子完全不重要。”
话是这样说,不过如果强迫我去和一大杯可口可乐,我想我一定是无法做到的。
“其实只是因为大家都爱喝可口可乐,所以阿澄才会认为百事不好喝吧。”
“且不论你是怎么推导出这样的结果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个解决方法。”
我对她如此信誓旦旦的样子感到好奇。
“简单来说,把你的可乐给我尝一下就好了。”
我‘诶’一声,随即颇不情愿地把可乐递给阿澄。她毫无顾忌地把可乐一饮而尽,随后顺手把空罐子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不好喝。”阿澄言简意赅地回答。
“如果不好喝的话就不要一口气喝完啊!”
对于她的行为,我有些气愤。
“对了,关于你刚才说的话,其实我还蛮赞同的。”
我歪着头看向阿澄,她只是一如平常地朝着前方,眼神没有一丝动摇。
“在刚才那一刻之前,我其实没有喝过百事可乐。”
诶?真的会有这种人吗?没有把两款可乐都喝过的人,我实在是难以想象。
“差异是由对比中产生的——这是一般的常识,但有时候做出判断其实不需要依靠实践,我一直以来都只是听说过百事不好喝,自己也不常有喝饮料的机会,所以从来没有喝过百事可乐。”
“之前好像听你说过类似的话。”
我努力回想着阿澄以往的话语,她平常的话题又多又杂,不过核心的观点永远都是那几个:
自我是不存在的,惟有社会共同的认知才能构成真实的自己。
“说到这个,我有件事想跟你讲。”
紧接着,她说出了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察觉,同时也不愿察觉的事情,和小夜子有关。
“——小夜子她,已经消失不见了。”
伊川澄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说谎,可她刚才的一番话又代表着什么呢?
我质问道:
“我半个小时前还见过小夜子,她笑得很开心。”
“不,我所说的‘消失’,并非是物质意义上的,而是牵扯到认知层面上的一种概念。”
阿澄转过头来,我们的视线相对,她的眼神中隐约地带着忧郁。
“一以概之,小夜子自身的认知被完完全全地抹除掉了,成为了由社会对‘小夜子’的认知共同构成的,嗯……一种现象?”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最后选择了用‘现象’这一词来描述现在的小夜子。
我不明白她口中的意义,但是我清楚,那是我绝对不能认可的事情。
和阿澄道别后,我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停在原地思考了很久。不仅仅是小夜子的事,还有我与伊川澄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被称为何物。
从很久以前,准确时间是在我小学六年级之后,自己就不知不觉地走在了阿澄的身边。
除去一些没有营养的对话之外,我们便只剩下沉默。或许在他人眼中的我们应该是能够被称为“朋友”一类的事物吧。但是对于我而言,我很明白自己并不急着想要打破这种关系,明明连朋友都称不上,仅仅是要否定对方的关系。
因为我们许下约定,而约定的内容直到现在我都不会忘记。那便是支撑起我们之间的桥梁:
“直到某一天能将对方说服为止,我们大概都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吧。”
于是,勾指起誓。
。
我很快就回到了家中,母亲正于厨房中准备晚餐。
“叔叔今天不会来吗?”
“啊,他有事来不了,不过我们后天要出去约会啦,你一个人在家要小心点喔。”
“这次又是另外一个叔叔吗?”
“和上次是同一个,我和他还蛮看对眼的。”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话语,只是注视着她的身影。
母亲正兴致缺缺地炒着菜,我看了一眼她旁边装着各种调味料的瓶瓶罐罐,无意间望到了一股熟悉的黑色液体,或者说,百事可乐。
“今天晚上吃什么。”出于好奇,我如此问道。
“可乐鸡翅,然后再做点青菜。”
“原来如此——”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百事可乐不仅能拿来喝,而且还是可乐鸡翅的重要调味料啊。我想,如果把百事换成可口可乐的话,鸡翅的味道一定会大相庭径吧。
嗯,百事比可口优秀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迟迟不肯打开书为近在咫尺的期末考试复习,思索许久后,最终点开了手机的通讯录,向一之濑小夜子拨通电话。
“喂喂,这里是小夜子。”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小夜子用她平常欢快的语气向我打着招呼,哪怕隔着屏幕仿佛都能想象出她的笑容。可她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是阿澄告诉我的事实,我相信她不会说谎。
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好牵强地找了个理由。
“最近有遇到什么好事吗?”
“有很多喔,比如最近一直都是晴天,阳光暖暖的。”
“如果是雨天的话,你就会难过吗?”
总感觉自己问了些有点过分的问题。
“雨天也不错,因为听着雨声慢慢睡着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相原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嗯,大概。”
我的回答含糊不清。
无论是声音还是说话习惯,都与我所认识的小夜子无异,但她却不是小夜子,而是什么别的其他“东西”。
“那么,有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嗯…最近的相原同学有点奇怪?”
她稍微想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
“总觉得她好像一直在勉强自己。”
“是吗,那我会多加注意的。”
其实我想借这个话题打探到关于小夜子自己的事情,不过眼下的情况大概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吧。就这样将你来我往的无趣对话进行了一段时间后,我对她说:
“周六能见一面吗?阿澄她大概也会来。”
“嗯……”
回应我的是持续了许久的沉默,我一边数着时间,一边等待着小夜子的答复。在大概两分钟之后,她终于出声:
“可以,不过我家蛮乱的,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哦。”
“妈妈喊我吃饭了,明天继续聊,再见。”
“嗯,明天见。”
不是一之濑小夜子的某人某物,如此回答着我。
。
。
于是到了第二天的午休,我一个人跑到一间废弃的教室里吃手作便当,教室的位置相当隐蔽,是独属我一人的秘密。但这份寂静用不了多久就被推门而入的阿澄破坏了。
我没有过问阿澄找到我的原因,不过这种程度的事情对她来说想必也不算难题吧
“我今天和小夜子聊天了,她看起来和平常没两样。”
她的声音,她的情态,毫无疑问与我之前所见的小夜子没有区别。不过对于我而言,她缺少一样东西,但这个时候对阿澄说这些事没有意义。
“我说了,我们将要面对的东西早已超出了我们常规的认知,那种东西既不存在实体也不存在意识,如同怪物一般,栖息于我们的思想之上啊。”
无形无意识的怪物,我实在无法想象它的模样。
阿澄挑了一张与我相邻的桌子,随后开始就着自带的牛奶慢慢地吃着炒面包。
“如果硬要说她的学名的话,那大概是一种被称为模因的东西吧”
“meme?那不是‘梗’的意思吗?”
“梗也可以是模因的一种表现形式,简单来说,模因就是一种可传播的信息,书籍,漫画,电影都是模因的载体。”
正当我疑惑的同时,阿澄突然靠了过来。
“我有点想吃那个玉子烧,嗯,可以的话那个香肠也给我尝一下。”
我实在拿她没办法,所以只好把玉子烧和香肠依次用筷子夹到她的嘴边吃。
“唔…不错嘛。”
“你喜欢就好。”
我无奈地回答。阿澄总是这样做一些令人费解的行为,和她在班里营造的优等生身份截然相反。
“我的看法到现在还不曾改变,一个人仅从自己的角度来看的话是无法认清自己的,或者说是有失偏颇,但如果由无数个不同角度的认知来评判某一个人,比如同学对自己的看法,家人对自己的看法,朋友对自己的看法,而将这种种看法统括之后的结果就是事物的本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种方式实际上是把参考系换成了整个社会。”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人即地狱’,简单来讲就是这样,尽管这样的比喻还不够恰当,不过也大差不差了。”
自己的存在是由他人的认知构成的,而自己的认知又成为了他人的一部分,但人却永远无法对自己产生真正的认知,我想,这就是阿澄的看法。
“但是,你所认为的真正客观并不存在,如果是玉子烧一类有明确定义的死物还好,如果是评价人这种拥有自我意识的事物的话,如果了解一个人需要知道所有对他产生认知的人的看法的话,那未免也太难以实现了。”
“嘛,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
无论是不断探寻深不见底的单一本质,还是妄图知晓所有构成无限再分的圆的直线,对于我们来讲都太过遥远了。
“但小夜子和这一切密切相关。”
“……为什么?”
“如果说,小夜子遭受的认知危害,能够将受传染者内在消解,使其变成完全意义上的由他人认知构建出来的存在怪物,没错,存在怪物,我想出了一个不错的名词呢。”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接着走到了废弃教室的破旧黑板旁,不知从哪挑出了一支粉笔。
“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吗?,“存在怪物”,明明是在吞噬存在的东西被我冠以此名,宛若生鱼片其实是死鱼做成,饮水机其实是在放水一般的矛盾,绝妙至极!”
那样的比喻未免太奇怪了吧?算了,与其说伊川澄的形象与平常有很大出入,倒不如说这才是她在熟人面前表现的真实样貌。
“就是说,那个东西创造了一个空集∅一样的东西咯,不存在任何元素属于它,但它同时又是构成其他认知的一部分。”
阿澄点点头,随即在黑板写上了一个标准且均匀的圆,然后用一条类似于箭矢的直线贯穿了形成了所谓的‘∅’。
“不错的比喻,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小学的时候看过叫假面骑士∅的特摄片,当时的记忆还很深刻。”
“原来如此。”
于是,她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火柴人,配有一个简易的腰带,大概是“=o=”这样的形状。
“不过啊,还有另一个更为贴切的说法来形容这个存在。”
阿澄像是卖关子一样拉高了音调。
“你听说过所谓的‘沼泽人’吗?大概是一个美国的学者提出的悖论或是思想实验一类的东西吧。”
我摇摇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某个男人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正当他路过一片沼泽的时候,一束闪电劈到了他的身上。”
粉笔悉悉索索的声音再度传到了我的耳边,阿澄给火柴人加了一个像是闪电一样的东西,随后在它的旁边画下了另一个别二无致的火柴人。
“这时,男人虽然被死了,但闪电和旁边的沼泽之间却发生的极其罕见的现象——一个与原本的男人完全一致的沼泽人形成了,无论是从分子层面还是思想方面都完美的继承了那个因雷而死的男人。”
“等一下,结果先不论,闪电和沼泽之间的反应真的存在吗?”
“关于这点倒是不用太较真,这类实验无非都是先射箭后画靶的产物。而且,我们在讨论的东西难道具有一丝的合理度吗?”
我对她的回答无可置否。事实上,对于我们将要面对的那个玩意,阿澄口中的“存在怪物”,我完全没有头绪。
“总而言之,沼泽人以死去男人的姿态回到了家中,并且像往常一样与妻子打了招呼,像往常一样读着死去男人没有读完的书,像往常一样睡去……便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和本人完全一致的,某种不具有思考能力的客体,无法从中分辨出它与原主的任何差异,因为它就是那个死去男人本该呈现的样子。
我沉思着。
“那么,问题就在此处——那个沼泽人,能不能被称呼为原先的那个男人呢?”
“我不认可这种情况。”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回答了她。
“嘛,毕竟是咲子,这种情况也早有预料到了。”
她继续画着,死去男人的妻子,宠物狗,书籍,以及他的一切都为沼泽人所有,或者说,他就是沼泽人。
“不过,若是从社会方向来看的话,说沼泽人就是原主其实不存在任何的谬误,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
的确如此,一个苹果如果长的像苹果,闻起来像苹果,尝起来也与苹果无异的话,那么它就是苹果。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存在怪物”与所谓“变装魔法”有何区别。
它,严肃一点的话可以说是“祂”,并非是替代成为小夜子,而是小夜子成为了祂啊。
“那么,小夜子是什么时候变成沼泽人的呢?”
“一周之前。”
在这一周之间,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不存在了的事实,像往常一样和她聊天,像往常一样看着她因为一些小事而绽放出笑容,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些许害怕。
没有一个人发觉,倒不如说能够发觉才叫奇怪,因为小夜子毫无疑问的是在按照人们对她所期望的那样行动着。
一个异样的想法突然由我的心中升起。
如果小夜子是依据别人的看法而存在的话,那我是不是可以依照我自身的想法,让小夜子做任何事呢?
比如像三年前那样,在我面前哭泣。
我向阿澄表达了这个想法,阿澄摇摇头否认了我所说的话。
“你做不到,至少现在不行,因为你眼中的小夜子与大众对她的主流认知相反,所以在“小夜子”身上,这样的看法便会被稀释,甚至不显现。”
阿澄看着一眼不发的我,用略带感叹的语气说道:
“那东西的可怕之处还不止于此啊,由所有人共同认知中诞生出的具体形象,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某种客观的存在,但于她本身,却是什么都不存在的空洞,完完全全的“无”。”
无意义无价值无思考无自我,纯粹由社会认知诞生的客观存在。
“一以概之,便是所谓的——“无题”。”
她用暧昧不清的语气,为“小夜子”做出了定义。
“即使是这样,我依旧不认为那样的存在是小夜子本身。”
阿澄停下了手中的粉笔,歪头望向我,眼神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
“因为我追求的真实,比祂更加深刻。”
我曾见过小夜子哭泣的样子,而才是我毫无疑问所认定的“真实”。没有自我而纯粹外显的无题,我不认可这样不讲理的存在。
于是,我笃定地回答道:
“我要将祂,将“小夜子”的真实证伪,说不定这样就能找回真正的她。”
“唉,你总是这样过分地刨根问底,难道相原咲子是亚里士多德的转世吗?”
她如此埋怨道,随即将话题一转:
“你不怀疑吗?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你的话,那么你对小夜子是沼泽人的看法就从一开始出现了错误,而你也永远无法分辨其中的真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怎么办?”
“我对阿澄的信任是绝对的喔。”
这句话中不含半点虚假,确实如此,我信任着阿澄,打心底认为她不会撒谎。
她没有回应我说的话,大概是觉得这番话有些羞耻吧,于是她便招呼着我打算离开这间废弃的教室。
走之前,我最后又看了一眼阿澄在黑板上的画作。
从左到右依次是:
大大的空集符号,带着腰带的假面骑士,两个简陋的火柴人——其中有一个被雷劈了,男人的妻子,宠物狗和书。以及扎着马尾辫的,如今已不复存在的一之濑小夜子的简笔画。
阿澄的画工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半点长进。
。
。
晚上的六点半后,我和阿澄如约来到了小夜子她家公寓的楼下。我看到她在不远处向我们挥手,随后向我们这儿跑过来。
“爸爸今天加班,我们可以玩很久。”小夜子兴奋地对我们说道。
“当然,先玩抽鬼牌还是大富翁?”
阿澄也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随后我们一起上楼,阿澄和小夜子在这期间聊了很多,不过都是在讲着一些学校里的逸事,时不时发出笑声。
我夹在她们中间一言不发,自走道向外眺望,天色被仿佛被火焰燃烧,广阔的晚霞中隐隐透露出夜色将近的势头。
我和一之濑的相遇是在三年前,那么她在三年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善言辞,带着眼镜,不爱和别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班级的最角落看书,那便是初中时的小夜子,文静而不合群,与当时的我类似。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朋友。
改变那样的一之濑,从而让她成为现在被大家所爱着的小夜子的,是某个契机。其中的缘故我并不清楚,小夜子也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三年前发生于她身上的事情,不过就结果来看,她在我的面前哭泣了。
那样的一之濑是如此凄美,以致于现在的小夜子在我看来有些许的不真实,或许我打心底地认为,只有哭泣着的她才是真正的小夜子吧。
在那之后,小夜子就仿佛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主动地进行人际交往,甚至在初中快要结束的时候谈了一场恋爱。
从那一刻起,一个疑问从便植入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当时的小夜子,究竟是为何而哭泣呢?
而现在,我得到了答案。
“我回来了——!”
小夜子推开了门,随即打开了电灯。
我和阿澄换上拖鞋,走了进去。
随后,走在我面前的阿澄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停滞在了原地。
“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她此刻喃喃自语所代表的含义,所以同样的向前走了一步。于是,瞳孔放大,就像无法从空气中获得任何氧气一样,粗重地呼吸着。
于是,我便明白了阿澄尚未说完的话语。
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我们没有察觉到呢?
明明家中没有开电灯,小夜子又为什么要向家里打招呼,就仿佛…有什么人一直在那里一样。
——映入眼帘的,是小夜子的母亲的黑白遗像,照片上的她正灿烂地笑着,一如现在的一之濑小夜子所做的那样。
狭小的神龛前摆放着红蜡烛,似乎是不久前点的,神龛上写着惠美子的生卒年,她死去的日子与一之濑哭泣的日子如出一辙。
可小夜子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一个人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可能是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也有可能是她在某人的认知里正是这样表现的,即使是在母亲的神龛前也不会有一丝的悲伤。那个人应该就是她的父亲。
不会悲伤,不会哭泣的孩子,这就是所有人对小夜子的认知,可是真正的她是什么样的呢?我无从知晓。
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堵塞着我的胸口,让我难以呼吸。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阿澄。
“走吧。”
在那之后,我们首先玩了抽鬼牌。阿澄总是第一个胜出的人,而败者往往在我和小夜子中决定,在这其中又往往以小夜子的失败告终。毕竟小夜子的表情很好懂,如果我摸到了鬼牌她就会展露出笑容,反之则是垂下眉头。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玩过如此轻松的抽鬼牌。
我们又玩了几盘我从家里带来的大富翁,这一方面我倒是颇为擅长,取得了不少的胜利。
在常规的游戏都已经玩腻之后,阿澄用扑克牌给我们介绍了一种叫做斗地主的游戏,据说在中国相当流行,规则不算难懂,我和小夜子学了一下就大概会了,我们定好输掉的人要下去买冰淇淋。身为地主的我赢下了游戏,阿澄只好不情愿地和小夜子一起下楼去买东西吃。
在她们走之后,我注视着小夜子的房间,随后便开始翻找着她平常用来学习的桌椅,在找寻无果后,又将目标放在了她的那些盛放着杂物的柜子里。
虽说有点简陋,但这确实是我和阿澄定下来的计划。
我想要从小夜子的房间找到些什么,日记也好信件也罢,即使她的自我已经消失不见,但一定会有某些事物能证明小夜子存在着不同于我们认知中的一面。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寻求她的真实。
但是我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个样子简直是在对我说:这便是小夜子本来的样子,为大家所爱,无偿地爱着所有人,这样的她有什么不好呢?
不对,那不是真正的她。在我的内心中,有毫不动摇的声音反驳着如今的小夜子,否定那个所有人认知中,理应正确的形象。
她在我眼前哭泣的模样不会作假,而那份痕迹确实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
。
在九点之后,我和阿澄与小夜子告别。虽然说在这个时间点出去似乎有些不安全,但好在我们住的小镇并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走在路上看到的也只是一些熟人。
我和阿澄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人的家距离小夜子所在的公寓都不算远。
夜晚无声的黑色涂满了视线所能及的一切,除了偶尔能够看见的路灯以外,再无事物能够证明我们的存在。所能听到的只有身旁的伊川澄均匀的呼吸声,以及运动鞋与接触地面时产生的声响。
清凉的晚风平抚着我们微微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我们彼此无言地行走着。
“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我打破了这份沉默:
“小夜子的真实绝不止如此。”
“即使这份真实对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即使现在的模样正是小夜子她自身所期待的?”
我不明白她话中的意义,只是注视着黑暗中阿澄模糊不清的轮廓。
“你不好奇吗,“存在怪物”能让人变为共同意识下的容器,那我是以何种方式知晓祂的呢?”
见我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
“我的父亲是研究这方面的学者,嗯…总之,你可以认为是他提出了有关于这个“存在怪物”的设想,经过调查后,他发现这种模因的传播方式极其不确定,但存在着某些能够影响其的因素,其中之一,便是拥有某种“想要消失”或是对自身的存在产生怀疑的消极情绪。”
“也就是说,小夜子曾经产生过这样的情绪,所以那个怪物才会找到她?”
“正是如此。而为了对抗这种传播性极强的模因污染,他和他所处的组织——你可以简单认为是联合国的一个部门——发明了另一种与之相反的模因,即:发自本能地去怀疑任何事物,而这种有效范围仅有两人的模因疫苗,现在正于我们的认知之中。 ”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知道“存在怪物”这个概念的一瞬间,这个模因就已经生效了。”
“所以,我至今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只是因为有那个模因存在?”
我已经无法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了,我想,我此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吧。
从头到尾,我的认知都只是被掌握着的,我所认为是因为我自身不可割舍的某物而做出的决定,全部都是假的,开什么玩笑啊。
有关于相原咲子的一切,全部都是无题。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阿澄突然开口,我仿佛能在黑夜中看见她闪烁着光的眼瞳。
“当然记得。”
“你所拥有的那份近乎偏执的追求,直到现在我也不会忘记,所以即使没有那个模因,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的语气是如此平静,就像在称述着事实一般:
“直到现在,我依旧讨厌着这样的你。”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却不知为何牵起了她的手,悄悄地感受着她手心蔓延的温度。我们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一直走到了我家所在的公寓门前。
我松开了她的手,在告别的最后一瞬,我向她喊道:
“那个结果,我已经快要找到了。”
“嗯,我会期待着的。”
她笑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又是多久没有看到阿澄的笑颜了呢?
那之后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我发现妈妈还没有回来之后,就上床睡觉了。
。
。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为什么要和他们待在一块呢,你难道不讨厌他们吗?”
“我只需要接受这份关系,就能变得受欢迎了,这样难道不好吗?说到底,你为什么要当着他们的面把我拉开啊,这样下去我会很没面子的。”
令人怀念的,稚嫩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当时的场景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和她之间的对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当时,我拉着伊川澄的手一直跑到了学校的操场。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力气,也清楚自己为何要那样做,只是觉得要带阿澄从那个地方逃离,明明我们在平常根本不会打招呼才对
但是我看到了,阿澄向他人展现的笑容并非出自真心,她的样子仿佛是在痛苦着,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拥有了这份勇气吧。
“因为阿澄的内心,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追求自我一类的话我已经听够了。”
“是啊,这样的话我也已经听腻了。因为喊着这些口号的家伙最后都会变为原样,但阿澄你不一样,你一直在否定着我,只有这样,我才感受到自己是存在着的。”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所以,我会向你证明的。”
“哎……”
“做个约定吧。”
我们之间,有一个自小学以来一直延伸于现在的约定
“直到我们有一方能证实自己的命题,我们都要靠着否定对方而活着哦。”
“直到某一天能将对方说服为止,我们大概都是无法相互理解的吧。”
而一旦我理解了她所追求的,由无数认知交叠反射而成的世界之后,相原咲子内心的某处存在本质也一定会出现破损吧。
于是,彼时还尚年幼的相原咲子与伊川澄做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如果违约的话会变成奥菲以诺哦。”
“那是什么东西啦。”
“假面骑士faiz里的怪人喔。”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们之间如同背道而驰的电车的关系,一定会迎来终结。
。
。
当我从梦中醒来,抹去眼角的眼泪之后,月色正明如清辉。
自己睡意已然全无,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穿上拖鞋走到了客厅。
母亲瘫坐在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啤酒,对我的出现不以为然,自顾自地看着月亮。
“约会顺利吗?”
“大概是分了吧?”母亲的语气飘忽不定。
“那时的爸爸,为什么会哭呢?”
啊,我提出了最不该说的问题。
被妈妈用尽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的,我的父亲,她自然知道那个“爸爸”指的是谁,我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爸爸,他是流着泪离开我的,简直不像个男人。
“明明恨着我,但又如此地爱着你。”
“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吗?”
“和他恰恰相反啊。”
明明如此的爱着他,但又切切实实地憎恨着我。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养育我呢?
我把这句话埋藏在了心中,因为我清楚自己没有对母亲说出这句话的资格。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个世界存在着永远无法被解明的事物”
母亲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用话语叩击着我内心的障壁。
“比如,我为什么会生下你,比如……”
我悄悄走到她身边抱住了母亲,不让她把话说完。
然后我听见了,母亲像是在抽泣一般的呼吸声。
——其实他们本可以不离婚的,以父亲的性格,他迟早会和外面的那个女人断绝关系。母亲欠下的赌债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只要两个人一起努力的话,一定是能还完的。
但是我不能忍受那份不真实,明明两个人都犯下了错,可是为什么一家人还能像以往那样笑着呢,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切都是如此的虚假。
我一直以来都知道啊,周末晚上父亲会借加班的名义出去和那个女人幽会,而母亲则趁着这个机会跑去跟一些朋友打麻将,金额不算大,但母亲总是会输。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家里便只剩下我一人,我害怕床底下是否会出现漆黑的怪物,可是没有人会陪我一起睡,母亲最早也是凌晨两点才会回来。
——这不是我所追求的真实。当时的我是这样想的
于是,我便在父亲面前不经意间提起了盛放家中存款的保险箱,以看视频之由将父亲手机上与那个女人的聊天记录转发给了我的母亲。
没错,我只是将事实告诉他们罢了,反正他们迟早也会知道的吧。
那天晚上,他们吵的很厉害,如果是某人单方面的错误,或许还有调和的余地吧,但是当两人同时犯下了错误,连带着以前日子积攒起来的怨恨便在一瞬间爆发了。第二天,父亲就搬出去住了,留下我在家中清扫着满地狼藉。
一周后,他们离婚了,最终决定让我和母亲一起生活。
分开的那一天晚上,爸爸没有和妈妈说一句话,只不过当我一个人跑到外面跟他告别时,他轻轻地抱住了我,我能感受到从他脸颊流下的泪水。
在那之后,爸爸每隔一段时间会给妈妈一笔抚养费,而妈妈也通过工作自己还清了那笔欠款,从此以后没有再赌博过。
妈妈一定是知道的吧,为什么爸爸会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出轨的消息告诉她,她也一定知道,是我悄悄告诉了爸爸保险柜总是被打开的事情吧。
没错,我毁掉了这个家,仅仅只是为了追求所谓的真实。
所以她才如此地恨着我,我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而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再复合了,爸爸也找到了新的妻子,连抚养费这一唯一联系起我们的东西也于一年前不再收到了。
我所追求的,真的是正确的吗?我所执着的,真的是大家所期待的吗?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不由得地流下泪水。
。
。
我和母亲告别后,时间已经来到了凌晨三点。
我给伊川澄打了一通电话。她很快就接通了。
“这是什么“怀民亦未寝”的戏码吗?”
“那是什么意思?”我对她口中的话有些好奇。
“简单来说就是把睡的很香的朋友叫醒啦。”
“如果打扰到你的话,抱歉。”
电话另一头的阿澄笑出了声。
“其实我一直都没睡着啊,总觉得你会像现在这样打电话给我。”
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电话另一头再度传来了她的声音:
“所以,你找到了吗?”
“嗯,这就是我最后的证明了。”
在满溢的月光之下,我说:
“我要把一年前的时间胶囊挖出来,那里面埋藏的将会是真正的一之濑小夜子。”
3
本人伊川澄,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相原咲子所说的一切。
为什么她会如此热衷于无法寻找的真实,她应该早就明白了,自己所追求的事物只会带来不幸。她伤害了许多人,那其中自然也包括相原咲子自身。
——近乎偏执的认知,近乎悲伤地索求真知,如此的耀眼。仅仅是注视着她自己便无法呼吸。
宛若恒古不变的深渊烈日,将一切都卷入悲剧的漩涡中。
而现在的她,正要完成自己的最终证明。
当然,两个高中生夜闯自己的初中母校听起来或许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我们还是这样做了。从老旧的栏杆翻过去,然后借着手机的灯光凭印象找寻着埋放时间胶囊的位置。
最终,在一颗颇有诗意的古树下,我们用铲子轮流挖着土。
我们的上方是除了明月以外空无一物的黑夜,我们的脚下是埋葬着青春所有希冀的信封。
一之濑在这封信件中写下了什么呢?相原咲子是否在在里面写下了自己的理想了呢?我又对未来的自己说了些什么呢?
我看着咲子的侧脸,在夜色的映照之下显示出她那仿佛不容许错误存在的专注面庞,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衣服,可她却毫无自觉地重复着机械一般的动作,铲子嵌入大地,然后再割下一块宛若血肉的泥土。
“轮到我了,你休息一下吧。”
仅仅是在下一秒,我便听见了咲子那条件反射般的回答:
“我敢肯定,小夜子一定就在这下面。”
铲子嵌入泥土,又在下一秒拔出。
“所以不用帮我了,我一定会找到真实的她。”
那是快要坏掉的,属于咲子的声音。我明白,她会给我们的约定划上句点,以彼此的否定维持的关系,终究会以某一方的认同而结束。
“我们所知的小夜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她的声音因为呼吸紊乱而飘忽不定,那个样子简直就像随时都会散架的积木一样。
咲子没有等待我的回应,便自顾自地说道:
“热心的同学,懂事的女儿,有些奇怪的朋友,只有哭泣时才是真正的她自己……而当这样的看法成为了现实之后——”
铲子再一次嵌入泥土之下。
嘭!
“——她的价值,就已经被否定了!”
一切正如咲子所言,哪怕‘存在怪物’不存在,沼泽人也还是会由人们的认知中形成,这便是现实,而她现在正与整个现实对抗着。
某种无法被形容的感情蔓延于我的全身,没错,便是这样无可救药的相原咲子,我所憎恨着的自己的半身,惟有她才能让我感受到存在于此处的意义。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约定对于我们而言的意义。如果我们不曾相识,如果相原咲子和伊川澄不曾相遇的话,属于我们内心的真实一定会被这被认知笼罩的世界吞噬,最后化成空无一物的容器吧——那东西另一种称呼即是“无题”。
我们之间那互相否定的情感,惟有那样强烈的感情才不会让我们的自我消失不见吧。
但是,我们其中的一人必定会在这场结果已然注定的约定中磨损自己,让自身成为另一方的所有物,而另一方则会在失去否定的对象之后于自我吞噬的圆环中迷失自己。
如同失去一方的双星系统将会共同走向灭亡那般,命中注定走向灭亡的结局。
我不想见证这样的结局。
咲子不停地翻找着装满信件的胶囊,然后她从中取出了小夜子的信件。
她打开了信件,如此念道:
……
……
……
她难以掩饰自己的悲伤,轻声地哭了出来。直到这时我才反应到这一切的不对劲。
什么,都没有?
我夺过她手中的信件,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但上面的结果始终不会改变。
相原咲子所追求的从一开始便不存在,她从始至终所坚信的从一开始便是无题。
——一之濑的信件中,没有写下任何事物。
我无言地垂下手臂,任凭手中空白的信纸落下。夜晚的星空已是空无一物,而相原咲子所追求的真实也是同理。如此绝望的事实,泪水快要从我的眼眶中流下。
在‘存在怪物’到来之前,一之濑早已选择成为了‘无题’。
在意识回归之前,我的身体已经抱住了咲子,她大概比我矮五公分,我看不见她的脸庞,可我清楚她分明是在哭泣,而我自身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如此残忍的事实刺穿之后,相原咲子大概会坏掉吧。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在时间胶囊写下的是什么。
我想要见到相原咲子哭泣的样子。而我现在已经得愿以偿。
“我一定会再度让你见到一之濑哭泣的样子。”
我如此肯定地对着相原咲子说道:
“‘存在怪物’所创造出的世界最后只会留下两个尚未变成‘无题’的灵魂,而我们两人的认知将重塑所有‘无题之人’。”
一直以来骗了你真的很抱歉,但现在请让我撒下最后一个谎言吧。
于是,时间飞逝。
●
以下是关于时间线7-134的报告。
2023年5月8日,观测到O-799项目负责人-伊川真(以下称为799-1)被O-799-α感染
5月9日,伊川澄确认接种O-799-β。
5月13日,O-799-1死亡。
6月10日,一之濑小夜子(以下称为O-799-2)被O-799-α感染
6月17日,相原咲子确认接种O-799-β
。
至8月31日为止,全日本已有87%的人口感染O-799-α
2024年1月1日,共有七亿人口感染O-799-α
2024年6月1日,整个亚欧大陆的居民均已被O-799-α感染
存续计划#7进入阶段二
……
……
2024年8月17日,除伊川澄和相原咲子外的所有个体均已被O-799-α感染。
存续计划#7进入阶段三
4
试想一下,‘存在怪物’对于人类共同意识的污染绝不会停止,而到了最后,若是只有寥寥数人没有被污染——到那时他们的认知已成为社会本身——能够将自己的认知投射到所有成为‘无题’的人当中,那么改造世界便成为了一种轻而易举的事情。
没错,这个世界上直到现在还没有被模因污染的人,只有我和咲子两人。
我和相原咲子漫步于终焉的晚霞之下。
我们所创造出的社会,既是和平又为战争,人们在满足于自己的社会身份的同时也近乎偏执地执着于真知,宛若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那样疯狂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从根本上便矛盾至极的世界,这个世界被分成了两面,而所有的‘无题者’都在这两面性之下存活着。
这就是我和咲子共同构筑的无题世界。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小夜子真正的想法,恐怕未来也如此吧。”
“可我们已经再一次看见了她哭泣的模样了。 ”
“那只不过是我们将自身的认知强加于她之上了吧,从她口中说出来的那些话也是,不过是我们希望小夜子所说出的那样,真正的她早已不存在了。”
咲子低头思索着,最终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嘛,不也挺好的吗?”
此时此刻的咲子一定是坏掉了吧,自那一天之后,属于她内在的某种本质上的事物被破坏了,现在的她也不过只是延续着我所知的相原咲子的模样。
我叫住了她。
“我果然还是讨厌着你啊。”
全世界,最讨厌。
看不懂气氛,学习不出众,悲伤而不自知,上演着自命不凡的英雄游戏的,被所有人诅咒着的相原咲子,孤独的她无法完全认知到任何人,从前也是,以后也将会是如此吧。
“但是——”
我扶住她的脸颊,能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神由不解变为惊讶,最后——眼瞳收缩。
柔软的触感嘴唇开始慢慢被我所感知。
我们明明都是女孩子————这样的话对出于世界尽头的我们是不管用的啊。
。
来揭开真相吧。
伊川澄对相原咲子一共撒下了三个谎言。
其一,我们所接种的模因,也就是O-799-β并非对抗“存在怪物”的疫苗,充其量只能被称作“抑制剂”罢了,而这个抑制剂的效应也即将结束。
其二,让“存在怪物”停下来的手段仅有一个——在世界上仅剩一人没有成为“无题之人”后,O-799-α便会自行消失。
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有关于“存在怪物”的一切。
如果这世界上的认知仅由一人决定,这个世界上的社会仅由一人所组成,那么由社会认知决定自身存在的“无题之人”又会如何呢?
父亲曾经做过这个实验。实验对象为他自身,他在被“存在怪物”污染前将自己的痕迹从社会上完全抹消了,只剩下我还保存着对他的认知。最终结果便是,我对伊川真的认知即为伊川真的全部,我决定了父亲的一切。
最后,我让他去死了。第二天的新闻上只有无名男子从高楼坠落的报告。
如果将以上两点结合起来看的话,结果便是——我和咲子中的其中一人,将会成为“无题之人”,而最后保持着自我的那个人将成为神明——又或者是被称呼为O-799之类的存在。
摆在我眼前的,从一开始便是如此绝望的事实。
最终也是最关键的,伊川澄一生中最满意的谎言: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之间的约定就已经结束了。结果为:伊川澄认为相原咲子的一切都很有道理,所以也尝试着认识自身,只是她自己从未发觉罢了。
连自己都骗过去的谎言,咲子她也一定不会明白吧。
我想要消失,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如果我先于她一步消失的话,那相原咲子一定能在她的认知之上建立起更加完美的世界吧。
若是哭泣成为了义务,悲伤化作了责任,不容许半点虚假的世界存在的话,那一定是能够被称作奇迹的事物吧。
我突然想到,那样的世界对相原咲子来说是一种残忍。
她将永远无法在这个无题世界种寻找自己追求的真实,而人类社会将于她无限分割的认知之中永存。
如果停下彼此的接吻的话,我应该就会消失了。如果时间能一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不过在咲子的无题世界之中,时间这一概念也一定是不会存在的吧。
于是,我们的热吻于此结束。
。
。
于是,阿澄突如其来的接吻于此结束。
她笑着对我说:
“最喜欢你了。”
●
2024年8月17日,相原咲子(以下称为O-799)成为最后之人。
……
……
……
2054年8月17日,O-799自杀。
存续计划#7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