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次日落

马尔多躺在缺了根扶手的核桃木椅子上,眼睛透过卷曲的头发,看向自己所剩无几的烟丝,他摇晃脑袋,感受矿物盐在大脑里结晶又碎裂的声音,这声音使他痛苦万分。村里的医生找不出原因,马尔多也拒绝手术,原因他不说。
“那就让他疼着吧,头疼去吧。”医生把开脑袋用的骨锯搁在手提箱里,“我就直说吧,他的脑袋里保不准有一粒铅弹,这么多年,早跟脑组织融合了。至于什么矿物盐,他纯属胡编乱造,人的大脑没有感觉。”说话的档口,他从里面拿出一瓶棕黑瓶身的止痛药,在瓶子上写下:一天一粒,格外痛时两粒,再痛时敲钟。
他像他的核桃木椅子一样,瘸了条腿,在这之上他还瞎了一只眼睛,只是他的两只眼睛平常都隐藏在蜷曲的棕色头发下面,让人分不清哪只是真,哪只是假。马尔多昨天拄着拐杖沿着村子转了一圈,像个罹患神经病的狮子一样巡视自己的领地。对他来说,他走过的是雾蒙蒙的海岸,是让船只倾覆的暗礁,是让滔天的巨浪粉身碎骨防波堤。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永远是不明亮的,他至今仍后悔让浪潮带走了他的提灯,如果有提灯,他也许就能看清十米以外的东西了。每当想起他的宝贝提灯,他夜里就痛苦地睡不着觉,这种悲伤会持续到第二天醒来,眼泪几乎让他看不见自己的手。
马尔多没有家人,是村里人轮流照顾他。在他清醒的时候,他说他曾短暂拥有过一个女人,那提灯就是她带走的。
孩子们惧怕他,大人们敬重他,只有不大不小的,用石子朝他挂在脖子上的帽子里头丢石子,帽子挂在他背后装满了石子,绳子勒在脖子上,显现出了环绕脖颈的疤——那是年轻时上绞刑架留下的。他年轻时做了什么,鲜有人知道,他岁数不小,身体却不显老,手臂上纹着的塞壬除了掉色以外,同壁画上的一模一样。
马尔多叫马尔多·雷,这个村子也叫马尔多。
村里有二三十户人家,马尔多周围的山挡住了所有的风,一条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泉子变成了唯一的河,把这个村子的水源问题解决了。人们在山间种植大麦,小麦和芜菁,老师是后来才有的,国家的概念跟着老师随身带着的书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再从耳朵里丢进土里,长出了土豆。村子和外面并非毫无交流,只是路太远,往来的大多都是是从这里出去的商人,带着廉价烟叶和酿酒砖敲响各家各户的门。
每当商人走到马尔多的房子前,他们就会自发地放点什么东西在他的院子里。马尔多的房子虽然老,但并不破旧,长久以来一直有人拾捯。马尔多一日吃两餐,内容根据当季时蔬决定,偶尔会有一片两片猪肉在里面,孩子们会循着香味来到他的屋里,他也会根据来的孩子把那一片两片猪肉平均分成可怜的碎片。他可能是个慈爱的老头,但如果透过他帷幕一般的头发,直视他的眼睛,你只能发现空虚与寂寞,你会相信他几乎不张开的嘴里藏着几麻袋的传奇故事,如果他没有对你诉说,那只能证明你还不够资格,或者时候未到。

这天早晨,轮到菲利普斯照顾老马尔多了。菲利普斯是生在这里的后生,有一头外面十分讨厌的红色头发,他没那么多好奇心,也懒得谈情说爱,可以说,他是一个标准的“土豆”——也就是迂腐的半大孩子。好在,人们还是期盼他发芽的。
菲利普斯知道,这个时间的马尔多大概在外头散步。马尔多身体健壮,只是精神出了点问题,他会记得回来的路,所以不用像条忠犬一样跟在他周围。他系上围裙,准备让本就干净整洁的房子更加干净整洁。
马尔多的房子陈设不多,一楼几乎就装下了他需要的一切——一个不大不小的厨房,两个衣橱,浴室和一个书房。书房是个罕见东西,马尔多的人没念过几本书,但也多少认识字,比如菲利普斯,他能随手把自己的名字Phillips倒着拼写,同龄的戈尔冬比较冥顽不化,上小课的时候总是想这自家院子里养着的小老鼠。至于科里洁,她是这个年龄段认识字最多的,他的父亲出去过,所以一直给她单独指导,她的藏书几乎已经达到十本了。
在菲利普斯以往的记忆里,书房里的陈设从未动过,一个黄铜地球仪放在橡木桌子的桌角,一瓶不知何时开启又封上的墨水搁在旁边,又在旁边的是三支型号不一的羽毛笔。一套好看的火漆印一直被所在透明柜子里,同在里面的还有一把黄铜望远镜,在那望远镜还在外头透风的日子里,它总散发着一种咸腥的味道。望远镜的镜片已经模糊,看不清远处,也就失去了用处。
书房里有两个书架,一面在东,一面在北,西面是门的方向,而书桌向南,正对着窗户,可以省下不少灯油。书架上的书全都有着古怪的名字,内容也多样,有童话,有诗集,也有挂着图像的数学典籍。马尔多老了之后,这些书也就没再被翻开过,他们通通开始泛黄,仿佛在代替马尔多哀叹那从不饶人的时光。
当菲利普斯进来的时候,书桌上摆着两张纸,墨迹似干未干,字迹规整,一旁还有用来吸墨水的吸墨压擦。他看不懂上面的花体字,只感觉那些字有些什么魔力,周回轮转都有让人陷进去的能力,他揉揉眼睛,只在第二行念出了第一个单词:
“亲爱的”
亲爱的?
这勾起了菲利普斯的兴趣,说起来,老师在课上讲过这个词的用法,菲利普斯记得这就是书信中的常用打招呼语言,虽然不礼貌,但菲利普斯还是想看看这信下面写着什么,他把信端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拼了命地读下去。
大体内容如下:
亲爱的安娜,这封信是我在尚清醒的情况下为您留的。留信的目的是为了告知您,同您约定的期限恐怕我无法履行,因为我自觉大限将至,恐怕生命将会在那天到来之前结束吧。对此,我表示万分的歉意与遗憾,说实话,我非常想见您,这几千个日日夜夜对我来说太过漫长,更糟糕的是,年轻时候留下的伤逐渐开始影响我的全身,我的完好的右腿在每次散步的时候都会剧痛。另一只眼睛也花了,肺也不如以前,只有心脏还在健康的跳动,让我这家伙看起来相当魁梧。
但我自己知道,最大的问题来自我的头。我偶尔清醒,更多情况下都如坠五里雾中,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感受不到,过去的记忆杂乱无章地在我眼前重现。如果只是沉醉在过去中还好,可惜的是,现实总能把我拉回来,让我残破的身体痛苦万分。
我记得这在东方有个说法,叫做回马灯,这是我比较认同的说法。我快死了,安娜,我亲爱的安娜,我大限将至,但和你,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无论我们拯救了什么,无论我们得到了什么,只有你,是我的至宝,我的珍爱,俞是爱你,越是无法清醒,即使不多的清醒如甘泉清列,我还是愿意为了你,坠入不复的痛苦深渊。
永远爱您的,马尔多·雷

看起来工整的字迹持续到了最后一个字,就结果来说,马尔多先生直到最后都是清醒的。少见的,菲利普斯在文章中读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觉。因为在菲利普斯的记忆中,马尔多从他认人的时候就存在了,十几年来他就像是路边会动的石头从未变化,而如今,石头说话了,还流露出了感情,这让他感到新奇,这同时,更多的感到的是悲伤。这悲伤从何而起?是重峦叠嶂的字句,还是孤独的爱意?菲利普斯搞不清楚,他仍然是未发芽的土豆,迟钝的他甚至还未萌生过爱,但这已足够,他已经能感受到悲伤了。
菲利普斯把信整理好,变回原来的样子,看起来从未被除了写就它之外的人拿过。他环视四周,想在这里找活干,他还想再留在这里一会。
把窗打开,尝试让这里的悲伤散去,但透过窗户,他看到了医生和一群人抬着马尔多,慌张地朝这里赶过来。他连忙关上窗户,因为马尔多的书房一向是不让孩子进的,他收拾好自己,假装在扫地,就在扫把扫了三次的时候,他们来了,把马尔多抬到了二楼卧室。
“可能是脑溢血,这怎么办?”医生自扪,他知道除了他没人能回答,但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手术。马尔多喘着粗气,那声音就像是吞了铁砂的风箱,他没吃过早饭,还是一直干呕,干呕完之后他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还好,尚有呼吸。
“你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哪?”医生翻找着箱子,里面没有甘露醇或者类似效用的东西。
“后面的墓地,医生,我家的兔子跑了,我跑过去的时候,他就倒在墓地里面。”
医生没在说话,他拉了张矮板凳,用手感受着马尔多混乱的脉搏。
“他…”
“没几天了,我不太好说,他可能今天就走,或许明天。”医生还是第一次摸到如此混乱的脉搏,这就像是死神愤怒的咆哮。“准备葬礼吧,费用我包了,要最好的棺材。”
“还有什么我们能干的吗?”
“为我准备午餐,然后,找几个人一直照顾他,他说了什么,记下来,如果有人来看望他,不要拦着。”
医生站起来,把花白的头发往后捋,“马尔多,如果你早听我的,不就完事了。”

菲利普斯做了个梦。
照说,他是不会做梦的,或者说他很少做梦,亦或者说他忘了,梦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仅仅半小时的睡眠就能做整整一个世纪的长梦,醒来仍然能被其中的波澜壮阔所尽惊叹,然而更多时候,八小时的睡眠中似有似无的梦境总是难以在醒来之后留下碎片,人能凭这碎片回忆起梦的全部,可是如果碎片都没有,那做过的梦也就只能宣告自己从未存在过,毕竟,记着,才是活着,活着,才能存在。
他梦到了月光照耀的天空,他梦到了月光之下尚未梦醒的人们,蓝色的夜空下,他似乎忘了他是在飞行。
而这就是梦的全部,清冷的天空,孤独的空气划过耳畔的声音,陆地与海洋纵横交错,失重感像是儿时温暖的襁褓包裹全身,他仅是在飞,不知过了多久,也不止从何而起从何而终。他感到自由。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梦里的感觉尚有存余。父亲在床边拍了拍他的脸,告诉他马尔多死了,所有人都要去参加葬礼。
“你也可以不去,全都随你。”父亲裹好了围巾,带上了黑帽子,“如果你想去,那就跟我一起,如果你不想去,桌子上有早饭。”
菲利普斯没去,从漆黑的凌晨到太阳升起,人的脚步声和哭泣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整个葬礼就是在他家后院举行的。菲利普斯闭上眼也能感觉心脏砰砰直跳,仿佛天神锻造世间万物的红锤升了又落。他突然感到后悔,后悔自己偷看了马尔多的信,马尔多走了,他无法道歉,这又使他更加后悔和伤心。他紧闭的眼睛里出现了马尔多挺拔的背影,只是这强壮的身体依旧需要仰仗拐杖才能行走,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脖子上的帽子里有许多石子,那其中就有他的一份。菲利普斯仍然记得投掷石子时的手感,不能扔到马尔多的脑袋,也不能扔偏,这听起来和做起来一样的难。大人们看到了也不会阻止,孩子们看到了只会瞪大眼睛蹲在路边,又怕又好奇。他看到了自己正在扔石子,一次又一次,又准又稳,只是现在,他的愧疚少了很多,他快睡着了。
这次没有梦,同往常一样。
菲利普斯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母亲在收拾家里,父亲不在。
“吃饭吧。”母亲说。
半个鸡蛋,一块洋葱,还有一只土豆就在桌子上,菲利普斯已经吃了十五年,这同往常一样。
出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仍在收拾她收拾了二十余年的房子。母亲结婚要更早一些,差不多二十七年之前,她就和父亲结婚了,他们的房子来自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走的时候,菲利普斯还未出生,母亲可能带着他参加了葬礼,也可能没有,谁知道呢。母亲仍在干活,日日重复,真不知道这小房子里哪来的这么多活可干,可是母亲就是日日都在干,每个星期四她都会准时在晚餐抱怨,要么是家里的盐不够了,要么是邻居多摘了他一颗苹果,或者是胡萝卜,一周的怨气都要在这个时候报销。父亲沉默寡言,菲利普斯出生之前他们已经吵了不止一次,父亲已经把母亲了然于心,母亲生生气,父亲不会在乎,菲利普斯也有样学样,低着头,仿佛这一切的怨气都来源于他,这同时,他又在手里把玩着从地里摸出来的小石子,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的有很多小洞,有的圆润可爱,他就打算明天把它们扔进马尔多背后的帽子里。母亲抱怨完,不会主动离席,她会开始找菲利普斯的麻烦,说他一直不听,不尊重她。这都是惯例的,母亲知道菲利普斯不会不尊重她,她就是要说,因为这是惯例的,也是持续了十年的习惯,从她第一次说开始就奠定了以后的每一次必然发生。菲利普斯继续低着头,装作自己在听,心里在想别的。等到母亲找完事,菲利普斯就该回房间了。就像上面说的,他们的房子并不大,一层总共也就四个房间,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留了一个房间给菲利普斯,他的房间曾经是储物间,里面装满了爷爷辈的遗物,窗子又高又小,关上门就能把这个世界隔绝起来。还算透气,不至于把人闷死。
菲利普斯出了门,走在路上。村里的路在雨天会相当泥泞,人们就把各种碎石头搜集来,垫在自己家门口到外面的一段小路上。有精力的人,会把这个距离延长,但不会和其他人的路碰上,人们相当有默契地这么做,路就像是被切成了几十份。看着路,菲利普斯想起了雨天被他切成数段,在地上扭曲不止的蚯蚓。路蜿蜒曲折,路断断续续,他每走一步就得跳过那小的不能再小的峡谷,又时不时地从地上捡几个放在手心。马尔多已经死了,他这么做只是出于习惯。
马尔多死了,那这手里的东西应该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看向了路边人家的窗户,那是卡尔的家,他家里只有两个人,他,和他的弟弟,他的父母躺在村后的墓地里已有三十年,他弟弟是村里出去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卡尔不愿意出去,他还有挂念的东西,比如土地,他这时候就在地里,同往常一样地收拾杂草,把它们的根拔出来晒在太阳底下。卡尔是个老光棍,可是村里也没有和他同时间的姑娘,不过看起来他也心甘情愿,已经适应了单身的生活,要说起来,习惯了孤独的人的生活里突然闯入了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竟然要和他绑在一起直到死去,那还挺叫人受不了的,即使以后会习惯,往后至少十年以上依旧受不了。卡尔可能就是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也可能是单纯找不到老婆,这么一看,父亲就蛮幸运的。
菲利普斯的左手装了许多石头,这代表他走了不少的路,他已经从家里走到了地里。父亲认为他不应该下地干活,应该去学习知识,将来好从村里出去,母亲没说过什么,她向来不关心菲利普斯的成长,她的眼里只有父亲。菲利普斯断奶算不上晚,喂奶这种行为更像是母亲的需求,她觉得涨了,就会把菲利普斯揽进怀里,不涨了就会放下。待到老师讲母爱这个词时,菲利普斯首先想到的就是喂奶。也只有喂奶。
不过说实话,菲利普斯对外面没什么概念,他的脚从没往包裹村庄的田地之外迈过,他的思绪也从没有伸出过群山,外面,外面的一切他仅仅从书上了解过。咸味的海洋,比人还大的鱼,世界尽头矗立着的灯塔,贵妇与奴隶,这一切都仅仅是需要理解的单词,单词之外的他的想象触及不到。这恰恰验证了,菲利普斯仍然是一颗未发芽的土豆,孩子们的脑瓜装进去的东西比天还高,而他,像个老成的婴儿,从没见他对什么感兴趣或者主动干什么——就算是扔石子也是别人教他去干的。他看着石头,那石头就只是石头,看着女人,女人也只是女人,要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有什么联系,对菲利普斯来说其中一个就是石头的字母比女人多了一个。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在昨晚梦到了海洋与陆地交织的天空,梦到了清冷的孤独与自由,这种感觉仍然影响着他,以至于让他在听课的时候分神了。
老师并非一个人,他的父辈是老师,他就是老师,他的父亲用教鞭抽人,他抽起人来也不含糊,他的父亲教什么,他就教什么,内容只根据时间改变。二月是教授生物的月份,七月的内容和土地有关,现在是十一月,教的自然是见不大到的植物,几十年来向来如此。今天应该是比较特别的日子,戈尔冬认为应该放假,可惜事与愿违,老师只说了一句:谁都会死,课程照上不误。
上课的地点是田地,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几十年叫人踩的连棵杂草都不长,这个年龄能上课的就三个人,老师在一棵树上钉了一块黑板,用白色的石灰写字,学生们的纸是来往的商人顺手提供的,黄色的杂纸,品质很差。纸这种东西可不便宜,在造纸的技术从东方传过来之前,人们只在昂贵的羊皮上写字,知识也就被王公贵族垄断,因此,垄断是个贬义词中的贬义词。
菲利普斯走神了,老师也发现了,不过没有在意。菲利普斯是个好孩子,走神也不会影响其他人。在这三个学生里,老师最钟意的是科里洁,没别的原因。
下课之后,科里洁追上了菲利普斯。
“您父亲说了,您要出去,对吗。”
“我不清楚,我还不确定。”菲利普斯实话实说,他不知道科里洁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们之前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今天早晨的葬礼上,您的父亲说的。”科里洁,“那就意味着您也清楚,对不对。”
“他让我出去这个事情我是知道,但要出不出去我不是很能确定。”菲利普斯看向远处的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去,对我来说可能,出不出去区别并不大。”
“如果您下定决心出去,我们可以一起。”
“哦。为什么。”
“出去能有个认识的人,不是很好吗。”
菲利普斯想起了他的那个梦,但也仅止于此了,那种感觉自下午之后再也没回到他的身体。自由…他现在不自由吗,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他想,他可以停止呼吸,或者用右手绕过后背碰到左手。孤独?他一直挺孤独的,除了在家里,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就算是在一起上课,在一起玩耍,他也是一群人中的一个,他看起来不属于任何群体,也不属于这个村子,即使这个村里出过好几个叫菲利普斯的人,他也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菲利普斯,他的菲利普斯,是“菲利普斯”。下课了之后,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太阳还未被高山囚禁,但高山的影子已经囚禁了村子,它们在远处,几十年,几万年不变,让马尔多隔绝尘世,宛若监牢中的枯骨。菲利普斯逛着,逛着,逛到了马尔多的房子,里面亮着灯,有说有笑。马尔多死后,他的房子便归村里人所有,他是昨夜走的,今天就有妇人聚在一起,在院子里打毛衣。他房子里的陈设,有一些已经消失了,原地是几十年前未经尘土与扫把摧残的年轻的地面,这些也属于村里的人。菲利普斯走进去,来到书房里,科里洁在里面。
她拿着信,脸有些红,看到菲利普斯来了就慌忙把信藏在身后。菲利普斯看过那两张纸上写的东西,他以为科里洁也在愧疚。
“没事的,科里洁,你不用在意。”菲利普斯说,“马尔多已经走了,逝者不再。”
“这很难让人不在意,您也看过?”
“我昨天早上看的。”
“哦,难怪你会走神。”杰里科把信从身后拿出来,放到桌子上。
菲利普斯环顾四周,黄铜地球仪没了,望远镜也没了,墨水、羽毛笔、压擦都没了,书还在,他走到书架旁边,打算也拿点什么,不过他会还回去,他还认为这是马尔多的东西。
“你对这上面的也感兴趣?”
“感兴趣。”菲利普斯对杰里科有些烦了。
“呃,菲利普斯,如果说…”
菲利普斯出于礼貌,回过了头。
“如果说我…吻你,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恕我直言,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不期望爱情?”
“你吻了我就是爱情了?”
科里洁拉起菲利普斯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她的脸很热。
“你还想要什么?只要你答应跟我出去,我一切都可以满足你。”
“您不能自己出去吗,我说了,我还不确定。”
“即使我这么做了您还不确定?”杰里科几乎是喊出来的。“您还想要什么?做爱吗?当然可以,我可以满足你,只要您答应和我一起走,我们可以天天做爱,只要你想,我们出去也能天天做爱,只要您答应。”杰里科把菲利普斯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他是第一次摸到这种东西,像是被面团包裹住的水。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你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是你?”
菲利普斯把手拉了回来,随便从书架上摸了本书。
“我还不确定,可是…”
杰里科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把菲利普斯放倒在地,她红着脸,关上了门,飞快脱掉了裙子,坐在菲利普斯身上。菲利普斯感觉自己的下体肿胀难受,杰里科刻意蹭着哪里,让这种肿胀更加剧烈。
“只要你说,你愿意带我出去,我就跟你做,如果你不同意或者你继续那套说辞,那么我会把全村人喊过来,现在,这个屋里外面就有人,如果我喊了,你会死地很惨,你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再一次,杰里科拉过菲利普斯的手,这次是没有隔着衣服,直接按在了那里。
“说吧,说‘我会带你出去’。”
“…我会带你出去。”
杰里科笑笑,把菲利普斯的裤子褪到了脚跟,调整位置,坐了上去,接下来,她不像个半大孩子应该有的样子,在菲利普斯的下体上下翻飞。杰里科头发散了,面色潮红,眼睛里却像一潭死水。她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菲利普斯想着,他把自己第一次下农田的经历结合了起来,得出了这个结论。杰里科把他照顾地面面俱到,即使是自己的手也没有过这样的刺激,没过多久他就射了,射在了里面。杰里科仍然笑着,从菲利普斯身上站起来,像个决斗场上杀死对手的斗士,她的下体仍在抽动,湿润的阴毛下面,白色的精液顺着大腿根流了下来。
“如何。”杰里科像个胜利者,说出了这句话。
“很复杂。”菲利普斯这么说着,有些悲伤,他心不在焉,又想到了昨晚的梦,如今,他的感觉已经截然相反,他被什么人囚禁了,他不再自由或者孤独,可他仍然感觉孤独,他知道她另有所图,却无法遏制无法拒绝,他已经彻底、永远失去了自由——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或者说,他只拥有过一场梦的东西。
“只要你愿意,亲爱的,我们随时都可以,我甚至可以住在你家,反正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菲利普斯右手仍然握着那本书,他看到了名字——伪君子。
“别这样,第一次谁也不是自愿的。”科里洁拍了拍菲利普斯的脸,“你现在就像是我的第一次,很意外吧,很惊诧吧,我也是这样,但,总要学会习惯。”
“为什么是我。”
“原本,当然是谁都可以。”科里洁用马尔多的信擦干净下体,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可是你的父亲说要让你出去,那就只能是你了。”
整理好之后,科里洁又恢复了二十分钟前的样子,知性,纯洁,聪慧,美丽。
菲利普斯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背有些痛。
“定个时间吧。”
“出去的?
“你知道是什么。”科里洁笑笑。
“我不想…”
“你不像个男人。”
“什么?”
“我说你,不像个男人。”科里洁说,“男人都是被那根东西主宰的东西,见到纯洁的就想着玷污,看到被玷污的呢,又去想着安慰了。大小姐在他们眼里是夜夜笙歌的淫妇,王宫贵妇对他们来说更是男宠成群日日夜夜不重样,他们眼里容不得好东西,却又假惺惺接近你,悲叹你的遭遇,然后把手伸进你的怀里妄想着温暖你,缺没想过那悲惨的遭遇从何而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而你不一样菲利普斯,你像个女人,而刚才,我才是男人。”
杰里科挺直了腰板,眼里满是刚才说过的,胜利者的神情,容不得半点虚假。
“如果我是你,我恨不得扒了我的衣服,扒个精光,然后……”
菲利普斯又走神了,他想到了书里的屠夫,或者是案板上的肉,又或者是沾满血的刀,一次又一次从骨头上剃下肉来。他又想到了猪,那种只会吃,动也不愿意动的动物,住在肮脏的圈里,它们的肉却为上至国王下至奴隶的人所食用,这算什么?活着的小麦?菲利普斯继续想,想一颗小麦从种子到发芽再到抽穗灌浆再到一片成熟的金黄。见到金黄,菲利普斯就知道一个月后就会有新鲜的小麦面包吃了。父亲会挑选保留一些好种子,来年依旧要依靠它们种出另一片相同的金黄。
想到这里,一切都结束了,科里洁吻了上来。
“虽然流程错了,但无伤大雅,亲爱的。”
科里洁用亲爱的称呼自己,就像马尔多用…不,这不一样,菲利普斯能感受到马尔多字里行间真挚的爱,而科里洁,她只想利用自己,而且她看那封信也就像是在看一本情色小说,她的眼里没有爱意,菲利普斯看不到。他感觉到孤独。
“明天可以吗。”
“我想出去。”
“你敢!”科里洁拉住菲利普斯,把他按在了书架上,书架晃动,几本书掉了下来。“你不能逃避了,你只能听我的,我说,明天和我做。”
“如果我说要带你出去,前提是我们不再接触。”
“那也行,随你的便,只要大方向不变,我都可以。”科里洁又笑了笑,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笑了,每一次,菲利普斯的处境都更加恶劣。“不过我相信,到时候,你会主动来求我,当然我会应允,然后我们做个够。”

菲利普斯出了家门,向着灯火稀疏的地方走去。
今晚,夜空算得上是绝佳,星星清晰可见,月亮也早早挂在上面。月亮在十一月替代了太阳,出现在天上的时间要长得多,空气也冷得多。马尔多周围的山挡住了所有风,冰冷的十一月就像是把风冻住一般,只能等到三月化开。
他习惯性的每走几步就躬下身子捡石头,只是四下漆黑,他不知道自己捡到的是什么样的石头,他把它们放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让他感觉很踏实。没过一会,他的手再也装不下,他就用他的上衣兜住,继续没走几步就蹲下又起来,蹲下又起来,身前的衣服兜了十几千克的石头,这条路也走到头了。
路的尽头,是村后的墓地,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
父亲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曾经带他来过这里,领着他走到一根木头前面,告诉他,这是他的爷爷,他的父亲。
菲利普斯没见过他的爷爷,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明白。
没有过多悲伤,也没有让菲利普斯假装悲伤,他的父亲说,人都会死去,谁都一样,他会,母亲会,菲利普斯也会,总有一天周围的人会一个一个埋在几尺下的黄土,或者不辞而别,但,不必过多留念,死去的人不应该让活着的人空背上负担。
父亲说,这是他的父亲说的。
那天是白天,他看得到周围所有的简陋的墓碑,现在他看不见,只能巡着黯淡的月亮,不经意地走着。他走着,走着,停了下来,他就知道自己到了。脚下是柔软的新土,摸起来墓碑也是新的,这是马尔多的坟墓,马尔多就被埋葬在这里。
菲利普斯松开上衣,兜着的沉甸甸的石头哗啦啦散落在地上,他蹲下来,一个一个亲手把石子铺平,就像是村里的道路一样。马尔多的坟前多了一条小小的石头路,这在所有坟墓里是独一份。
他从未跟马尔多说过一句话,马尔多也没多看过他一眼,他是马尔多生命中的过客,反之亦然,仅仅是两个过客的相遇而已,仅仅也只是其中一个过客提前终止了旅行,长叹息后成为了所有人都会成为的东西而已。马尔多周围的山隔绝了所有的风,此刻,静谧的当下,菲利普斯的心里暗流涌动,那暗流经过五脏六腑,五脏六腑就抽动起来,难以遏制,接着,那股暗流由心脏迸发,被肺叶鼓动着,向上面涌去,最终暗流化作了两股暖流,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临走那天,菲利普斯和科里洁理所应当,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
人们流着泪,说着祝福的话,亦或是未来会多么多么想念。他们手里拿着礼物什么的,放进他们要坐的马车里。在村里人的眼里,三年之前甚至更早他们就已经是夫妻,夫妻就应该做夫妻应该做的事,应该携起手来想着未来前进。菲利普斯坐在马车里,没有出来,他看着礼物一件件放进来,有黄铜地球仪,望远镜,还有墨水和羽毛笔,他在点钱,外面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父亲把所有积蓄给了他,他说这里也用不到什么钱,母亲没说什么,她支持父亲的决定,他既是他的儿子,也是另一个男人。
出去之后,菲利普斯在热那亚找了份医生助手的工作,科里洁和他共住一起。菲利普斯白天早上都见不到她,她从来不欠房租,偶尔,早上醒来也能看到科里洁为他留的早饭。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两个也像个陌生人。几年下来,菲利普斯的技艺有所长进,也认识了不少其他女人,该干活的都干过了,等到他正式成为医生,拥有一定资历和声望的时候,他觉得应该向科里洁告别了。他准备了几万里拉,回到家等着,从中午等到晚上,等到了科里洁死去的消息。
等他赶到自己诊所的时候,他才知道科里洁这几年都在花店工作,离他诊所并不远,死因是吞下了大量的氰化金,整个花店弥漫着死亡的苦杏仁味。
她躺在停尸床上,双眼微睁,怀里有一封信,她说她想回去。
“您认识她。”警官问到。
“我和科里洁是一个家乡出来的,在这里共同生活。”
“您和她是什么关系?”
“朋友。”
“她有没有同您交代过什么事情。”
“没有。”
“她为什么自杀,您知道吗。”
“不知道。”
“根据法律,您有权处置她的遗产,但政府要收取百分之三十的税,您有意见吗。”
“没有。”
“不要过多悲伤,朋友。”警官摘下了帽子,“人都是会死的,自杀的人寻求的是他们想要的解脱。”
菲利普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悲伤,科里洁是夺走他自由的人,现在他死了,他自由了吗?这几年他们没有一点交集,他甚至连个朋友都算不上,科里洁为什么要自杀?他搞不明白,他感觉也没必要搞明白。之前是她,是科里洁想出去,菲利普斯就跟她出去,现在她想回去,菲利普斯考虑了几分钟,决定带她回去。
临走,他向诊所请了长假,出门的时候,花店的女工们哭红了眼,拿着白色的百合放在科里洁的遗体旁边。
女工们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凌晨,那个马尔多死去的凌晨,人们在村子后面呜咽,吊唁,仿佛死者的死带给他们一辈子也走不出的悲伤。但菲利普斯知道,要不了半天,他们就能顺利回归平常的生活,仿佛这一切都为发生过。这也许是好的,死者不应让或者的人空背上负担,可死人面前演的这出戏,菲利普斯觉得,未免太假了。
菲利普斯为自己沏了一杯咖啡,看着女工们哭个没完,从中午哭到晚上,晚上,女工们散去了,嘱咐菲利普斯照顾好她。菲利普斯安排了明天的火化,他回到出租的房间,走进了这几年从没走进的,科里洁的房间。
里面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全是植物学的书架,还有一些账本。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是两张纸,墨迹已干,字迹规整,是科里洁死之前写的,可能她觉得,菲利普斯不会进她的房间,所以她写了两份。菲利普斯拿起第一张,念了起来。
“亲爱的”
这是第一个单词,亲爱的。
亲爱的菲利普斯·玛沃尔德,这封信是我特意为你留的,等到你看到它的时候,我已经死于氰化物中毒了,没关系,你可以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因为一切都是我自怨自艾,我强迫你走出去,又没照顾好你,这几年来你心里一定不是个滋味,因为我,你都没结婚,幸福也就与你无关。所以我做出了这个决定,在这之前,也就已经放弃了大半,不是你的错,绝对没有。
我仍然爱你,菲利普斯。

这张纸的末尾被泪打湿,但不是菲利普斯的。他看这封信的时候就像在看某本小说中某个人蹩脚的真情流露一般,无法引起他的共鸣,他拿起第二张纸,那张纸上是她的遗嘱,末尾说明了,要将所有资产——十二万六千二百一十里拉,以及一个花店托付给菲利普斯。
“嗯。”
菲利普斯折起了这两张纸,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他要带着她回去,就像他带着她出来一样。

马尔多周围的山挡住了所有的风,人们找了条进来的路,这里就有了名字。人们在这里种植小麦,土豆,大麦和芜菁,一年几收,几百年来一直如此。这里并非与世隔绝,出去的人大多成了商人,商人会偶尔沿着路进来,挨家挨户敲门,兜售廉价烟叶和酿酒砖。
菲利普斯走到马尔多的房前,他发现里面已经住了人,他不认识。
他继续走着,发现脚下的路,所有的石子路都连了起来,他手里捧着科里洁的骨灰,一如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捧着石子的他和现在的他走在同一条路上,他看到许多眼熟的人,也看到许多陌生的人,这都不重要,他终归还是要出去的。
菲利普斯来到墓地,放下骨灰,首先想找马尔多的坟墓,他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铺上去的小小的石子路,但上面的名字分明不是马尔多,他有些焦急,四处寻找马尔多的坟墓,从这一头找到那一头,从这一排找到那一列,每个坟墓他都看了一遍,没有马尔多的名字。如果没有的话,那就说明马尔多没有葬在这里,或者说,马尔多没有死在这里。
马尔多去哪了?


一万次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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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蕾丝花边小白袜
发布于
2024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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