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属二人的雨夜

独属二人的雨夜
“向女孩子搭讪的话，要掌握好时机才行喔。”
很显然，眼前的少女将我与众多曾向她搭讪过的人划为一类。
在这之前，我只用了两步。第一，以自认为绅士的姿态走到她旁边；第二，“亚栗同学，晚上好。”
毕竟不是路过，而是主动上前的问候，很容易会被当成别有用心。
身为同班同学的我知道，为了即将到来的演讲比赛，亚栗会在晚自习结束后在教室练习。这意味着，她在离校时必定是独自一人。
正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我直接开口：“已经放学了，一起走吗？”
“还真是直接……一股‘她一定会答应吧’的自信气息。”
“恰恰相反，我是以你一定会拒绝作为预设的。”
把话说的太绝对，确实不是什么好习惯。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不确定的。
“不过，这样的话…”
轰隆隆——
不用看也能明白，那是天空中传来的雷声。巨大的声响让她不禁地颤了一下。这份恐惧仿佛写进了人类的基因里，尽管雷电十分遥远，声音却很清晰。
紧跟其后，连绵不断的雨水理所当然地落下。
雨是触手可及的。
亚栗望着窗外风吹雨打，一时间有些发懵。
也难怪她会惊讶。已经连续一周都是晴天，包括天气预报也作出了近期不会有雨的“预言”。
偏偏在这时候突然下起雨来，好像故意在为难她一般。
她转头，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
还真是有些不自在。
“你…该不会带伞了吧？”
她总会这么问的，无论是有了何种猜测，无论是出于何种考量。
“天气预报总会有不准的时候，我个人还是更偏向于，嗯，未雨绸缪。”
我从书包的侧边口袋拿出雨伞。每天把伞带在身边总归是有利无害的。
只是听着雨水拍打树木，都能感觉到这场雨来势汹汹。不依靠装备去毫发无损地离开学校几乎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居然被天气偷袭了…你也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似的。”
亚栗精致的脸庞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不过即使是原地大哭一场，我也不会怪她的。
“看样子，我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她的语调逐渐走向夸张的路线。“啊，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被雨困在小小的伞下，有着吊桥效应的加持，他们相互依靠，关系也逐渐升温。”
我认为这个时候应该发出掌声来烘托一下略显冷清的氛围。
“想象力很好。”
“哈？这不就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吗？”
“但是有一点我要说清楚，我的伞有足够大的空间。”
“这有什么关系——”
啪。
这次是我直接在亚栗的头上敲了一下，力道很轻，大概不会痛。这么做也是因为我的一时兴起，没有别的意思。
“你干什么啊？等下，这是……”
用来敲打她头部的工具，是一把伞，或者精确地描述，是另一把伞。
“你该不会带了两把伞吧？”
“嗯，有备无患。再多带的话就不太方便了。”
我顺势将第二把伞丢给她。
“给我的？”
“道谢的话就不必了。如果实在是想和我同撑一把，我可以勉为其难地牺牲一下。”
这备用的伞明显老旧了许多，散发着跨越时空的沧桑感。
亚栗拿起伞，并没有让我作出牺牲的打算。
整个学校估计只剩我和她还在逗留。偌大的校园伴着雨点，冷清得叫人恍惚。稀疏和萧索，大抵也没有差别。
“时间不早了，收拾好东西就回去吧。别忘了关好灯和门窗。” 言下之意就是，我先走一步。
然后，找个地方躲好。因为我之后要跟踪她，明目张胆地等着被发现还是太蠢了。
这么想着，我摆动的手臂却受到一阵阻力。
“不要走……好吗？”
亚栗，她，正抓着我的袖口。
孤独、害怕、恐慌，从微微颤抖的指尖传了过来。
我顿时在心里痛斥自己的愚蠢。
“那，那个！”她的手一扯一松，又往后退了几步。“我的意思是，可以的话，能陪我一段路吗？”
面对美少女如此的请求，找个借口去拒绝简直是强人所难。况且，和亚栗同行是再好不过的方式。
没想到最开始的“搭讪”到现在反而变成了对方的主动。心里多少有点罪恶感。无论怎样，自己都算是“趁人之危”才有了后续的发展。
“当然没问题。”
整理完毕后，我们撑起伞来到了室外。雨水肆意敲击着伞面，比平日多了份沉重。
“谢谢，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嗯，我也不知道。”
“平时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趣的呢。”亚栗凑近了一点，两把伞都碰到一块了。“能一脸严肃地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你自己都没发现这点吧。”
“我也看不出来，平时文静的亚栗同学其实十分强势。当然，还有可爱的一面。”
她平常的表现，基本上就是“优等生”在人们心中的样子吧。
“呜……”
糟了，这样讲会不会太过直接了。我本就是个不善交流的家伙，这种情况下到底该怎么聊下去才好啊。
亚栗忍着应该是害羞的情绪，“话说，你走的和我一样迟，该不会是为了把伞给我吧。”
“正是如此。”
“诶？那你是怎么知道会下雨的？”
“具体原因么，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很邪门的。”
她没再问下去，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在冰冷的雨中穿行，周围的气氛都不免变得压抑。一下雨，整个世界都变暗了，给人的感觉很不好。
倒不是说颜色越深越容易产生坏心情。晴朗的颜色，无论是蔚蓝、火红，亦或是深邃的漆黑，都是澄澈的底色。可雨天就像被人随意涂抹后留下的痕迹。
光看着就会心烦。雨滴兴许是从上面落下来的，没有干透的颜料。
“你讨厌雨吗？”我问亚栗。
“讨厌。”
她回答的语气很果断。
太果断了。
这让我打消了询问缘由的念头，万一会冒犯到她也不一定。
然而亚栗主动地说了下去。
“雨，会挡住视野。而且，淋湿了，会很冷。”她陈述着一条条理由，“所以啊，”
亚栗停顿了片刻，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会有凝固的感觉？
不对，不对。快停下！
我隐约察觉到了，她接下来的话语会是什么。
“在雨天，有时候，还蛮想去死的呢。”
如同这场雨一样，猝不及防地袭来。
她面色不变，平淡到仿佛刚刚说出这番话的人不是她。
我的双腿突然发软，重心偏离稳定。
“你怎么了？没，没事吧！”
该死，这雨下得太猛烈了。我早该想到的。
是我们被雨包围了。

我摔倒在了地上。
路上已经积起浅浅的雨水。身体一直浸泡在水里，好难受。
得站起来才行……有些吃力啊。
好疼！全身上下都传来足以摧毁我行动意志的痛觉。
整个人感觉要以物理意义上的方式散架了。
谁来……帮帮我？扶我站起来就行。
远处传来了刺耳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之中也依然突出。
听起来有点像……救护车的鸣笛声？
鸣笛声。。。
霎时间，脑中闪回了过去的记忆片段。
一辆高速行驶的车，近在咫尺。然后，然后便是——
原来是这样“摔倒”的啊。早知道会这么倒霉，就走另一边的桥了。
我又晕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不，也说不上是醒来，我看见了我的身体被人们推进了急救室。
我还活着吗？我发现自己实际上并不怎么关心这个问题。又不是我想活就能马上从担架上起立，同时来个后空翻的。
不过，现在这状况，应该算灵魂出窍了吧。可以拥有游戏里才能控制的上帝视角。
看了一眼，隔壁的人正在被抢救。似乎也是刚刚才进来的。
唉，灾祸总是成堆出现。
还是稍微有些在意的，总感觉那人略显眼熟。
嘶……还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
逐渐和脑海中的人影重合了起来。
我认出来了，另一位处于生死边缘的，是我的同班同学，亚栗。
她，怎么会……
随即，眼前的画面黯淡着消散。
我的一生，就到此为止了么？
残存的意识也慢慢溶解，弥漫在还未停歇的雨中。
……
悠扬的铃声回荡在耳边，这次是让我感到亲切的声音。一般来说，这个铃声标志着放学。
“这里是？”
我环顾四周，确认了自己正坐在教室的座位上。
意识还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
我抬头看向黑板上的日期，并非遥远的日子。不是既定的昨日，也不是未知的明日。
我努力平复无比震惊的内心，急促地呼吸着。
同学们急匆匆地背上书包回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
劫后余生的激动如同兴奋剂一般，让人对“活着”的感知异常强烈。
一切，世界的一切，我身旁的一切，包括我自己，都还真实地运转着。
真实到了甚至觉得虚假的程度。
从客观结论上看，我重生回到了因车祸死亡的那一天的放学时刻。
总之，这一次，我不会再出意外了。
放学后，人们都成群结队走在一起，散的很快。只是稍稍沉浸在重生的激动中，教室里就变得空空如也。
但还有一个座位上的书包没有消失。
亚栗独自坐在教室的中心，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看样子是在修改演讲稿。
发现我还没有离开，她微微瞟了一眼，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她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我回想起重生前的最后一幕。
如今，我不仅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还可以拯救别人。
过于强硬的手段，经过考虑，可能会导致意料之外的后果。最稳妥的方式还是悄悄跟在她后面。
暗中保护大人物的近侍，大抵也是如此吧。
不过，在此之前，我瞥见晴朗依旧的夜空。
按照记忆，还有十分钟就会下起大雨。
至少，不能让她再淋雨了。我应该有带两把伞的。
我这样想着，短暂地发了会儿呆。
或许，是对此刻风雨欲来的宁静还不太适应。

我没有摔倒在地上。
亚栗及时扶住了我。她用手臂挽住我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我倒在了她的怀中。
所幸这回没有一辆车对我进行撞击，重新站稳并非难事。
回过神来，她的眼中流露出了真挚的关切。
但是……
“脚滑了一下，没关系的。”
嘴上这么说，若是仔细观察，能够发现我依旧在微微颤栗着。
我在害怕，亚栗隐藏、压抑起来那部分脆弱的、敏感的自我，以及从未展露出来的绝望感。即使到目前为止，她的表现还算正常。
我几乎可以断定，在我死去的那个夜晚，她自杀了。
当时在急救室看到的她，也很像是溺水之后的模样。
亚栗，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承认我并不了解她，对她的印象仅仅是在我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个“亚栗”。
她的过往，怎样从心灵上塑造了她；这场雨，又是如何将她的生命淹没。
我一概不知。
唯一还能值得庆幸的，是我现在还能时刻监察她的情况。无论如何，今晚都不能发生意外。
事到如今，我反倒落得了惶恐不安的下场。
雨还在下，我举着伞，手臂缓缓下沉。与其说我想要用伞遮住自己，去隔绝外界的环境更为恰当。
“你怎么了？从刚刚开始脸色就不太妙。”
亚栗再次投来不能回避的目光，她能看见的，也就只有我一人而已。
我该怎么回答？
好奇怪，感觉雨水把喉咙堵住了。
我没法下定决心向她挑明，这种行为无异于扒开别人的衣服。如果让她受到刺激，后果将是难以预料的。
“只是突然想起来……很可怕的事。”
我迈开沾满雨水的步伐。还是继续前行吧，只要一直向前走，总会平安无事的。
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亚栗指着右边的道路。
“那边好像有交通事故！”
交通事故？！
我的脖子，顿时生了锈似的，迟钝地进行着旋转。
密密麻麻的雨线织成厚厚的幕布，却还是难以阻挡那刺眼闪烁的灯光。
以及，那刺耳尖锐的声音。
我太熟悉了。
因为“我”就是那个被医护人员围住的不幸家伙。
“我”依旧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那现在是……？
我当真重生了吗？
一瞬间，疼痛顺着血管流遍全身，钻心的痛楚绝非幻觉。
恍惚中，亚栗落入水中的画面浮现在雨的幕布上。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还在我身边。温润的触感稍稍安抚了心中的恐惧。
十字路口的往右，是我的事故现场。
往左，一座跨过河流的桥。
已经能想象出来，桥上那绝望的场景。
“亚栗，跟紧我——”
没等我说完，一阵狂风呼啸而至，将本就不堪重负的雨伞掀飞。
暴雨如注，尽情打湿我们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眼眶几乎是立即被雨水灌满，折射出一片模糊的世界。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唯有冰冷湿凉的雨永远停驻。
“亚栗！”我拼命抓住她的手。
不能松开！
即使这可能不是现实，即使这一切不会改变。我还是想尽我所能地去反抗。
纵使大雨滂沱，但我仍有力量站立在。
啊，细细想来，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没必要再去害怕什么了。
手心的雨水不断堆积，润湿着我与她之间的缝隙。
亚栗身形摇晃，我勉强能听清耳边飘来的，那被雨拍打的支离破碎的呼喊——
“抱歉。”
我的手向前伸去，却只握住了一滩水。
我呆呆地望着空无一物的身旁。
亚栗就这样在雨中“溶解”了。
那她现在会在哪里？答案也不用再去思考了。
眼中的雨水不停打转，世界也变得天旋地转。
我已经丧失了方向感，全靠那若有若无的本能，飞奔向我生前未至的桥边。
大雨似乎也为我铺好了透明的道路。
护栏上，一名少女宛若雕像，毫无生气地矗立在风雨之中，却不摇晃。
她的头发因为浸满了雨水，像腐烂的树叶挂了下来。
再向前一步，是深不见底的河水，是吞没未来的深渊。

我摔倒在了地上。
好想死。
少女趴在路边。
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伞，孤零零的一人。
她很快就被雨水淋得麻木，失了魂地走着。最后，在一个坑洼上栽了跟头。
好累，完全不想站起来。就这样躺着也挺好的吧。
为什么我就要承受这么大的雨。就因为我走的晚吗？
所有人都盯着我。他们只会看到老师喜爱，家长骄傲，同学仰慕的“好学生”。
我做的很好了。不是吗？那么出众、完美，是目标，是榜样，是……
我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
呵，想必没有人会看到现在狼狈不堪的我，也没有人愿意看到。我的牢骚和抱怨，都被当成了炫耀。
他们都不理解我。
还不够吗？让我变成落汤鸡也是考验的一部分吗？
他们知道我每天要顶着多少压力！这样活着很有意思吗！
也是，他们只在乎我的表现。我的想法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事物吗？
我只要能成为所有人期待的存在，就够了。
够了……
我受够了。
这该死的雨，专门挑这时候出现。就连老天也嫌我不够努力吗。
啊，我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不如死了好了。
就这样被雨水淹死也不错。反正至少要等到明天才有人发现吧。
好冷。
还要等多久才会没过我的鼻子啊？
呼，要想死的话，还是尽快吧。
她站起身来，行尸走肉般地走到桥边，爬上了护栏。
今天的雨真大啊。
我从小就讨厌下雨。
不过现在，由于大雨的遮挡，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我。我还要谢谢它。
能让我没有留恋地去死。
河水激荡起无数水花，转瞬又融入进雨水中，无论溅起多高，最终都消失不见。

“亚栗！！！！！”
在她纵身一跃的刹那，我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自己也差一点掉了下去。
我并没有重生。她也没有。
本应一开始就意识到的。因为那天，我的书包内其实只有一把伞，根本没有给她的第二把。我居然想当然的就忽视掉了这个异常。
但在这里，既然给了我两把伞,那就意味着，她不该因为这场雨而死。
她并没有死亡前的记忆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估计也可以理解成，她还没有死。
只要现在可以救下她。
“放开我吧。”
“要是你说几句我就松手，那我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你去救我一个不想活着的人，又有何意义？”
任谁都想不到，亚栗会有这么强烈的自杀倾向。
她一直都在默默的独自忍受么……将心事都埋在暗无天日的深处，直到腐烂扭曲。
然后，这场雨使得沉积已久的负面情绪都爆发出来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
比起劝说她，用实际行动去救她才是最重要的。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时间是不会等你靠嘴遁去说服的。
我想，我都可以凭空多出一把伞了。那么，为了她，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给我——好好地活下去就行了！”
雨愈发猛烈，从漫无边际的天空中砸向我们。
然而，没有什么神力降临。除非亚栗自己也拼命向上爬，否则我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拉起她。
那么，只剩一种选择了。
大多选择题都是这样。明明有很多选项，到头来，还是仅有一个答案。
我放开了手——那只抓着护栏，不让自己掉下去的手。
像雨一样坠落，沉入河中。
我抱住她的躯干，挥动四肢浮上水面。
有没有雨，现在反倒无所谓了。也不会有更糟糕的下场，只要她还活着。
“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为什么……那么执着？我值得你的奋不顾身吗？”
“谁知道呢？你还欠我一把伞呢。”
“……”
雨量还在不断增加。已经不能用雨滴来形容了，那简直就是云层里密密麻麻地装满了水龙头。
“谢谢。”
是在谢我救了她一命，还是我借给了她一把伞？我不得而知。
不过这都不是需要考虑的事。
雨水，现在说是洪水都不为过，仿佛要吞没整个世界，滔天的浪潮席卷而来。
这肯定不是现实吧。
我和她在雨中紧紧相拥，直至此时此刻的尽头。

再次醒来，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真是奇迹啊！两个学生竟然都抢救回来了，生命体征目前也十分平稳。”
外面似乎有很多人，嘈杂的声响不绝于耳。
我侧过身，和亚栗四目相对。
“对不起，把你的伞弄丢了。”
其实那本来就不是我的伞。
“没关系，”我说，她的嘴角泛着拨开云雾后，灿烂的微笑，“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