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蔚蓝晴空雨

无限蔚蓝晴空雨
全一章
大地一片金黄,天空一片湛蓝。
在属于我短短十年的记忆当中,头顶上的那片被称作“天空”的地方永远蔚蓝深邃,那份湛蓝色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而去,最终与遥远遥远“外面”的金黄相拥。
虽然有些重复,但自从我出生起的记忆里,这样的光景无数次浮现。我们早已把这当成了世界的铁律,将这样的知识写入了教科书里,事实上在两年前老师就告诉了我们为何天空是蓝色的,以及为何天空只能是蓝色的。
老师说,从今往后不论度过多少个日月、不论太阳如何东升西落,这样的事实永远不变。
没有任何意外,不存任何他数。
我一直遥望着这样的世界。
白天,是除去湛蓝色外不会混杂其他哪怕一种色彩的天空;
晚上,是有着来自宇宙彼端无数繁星点点闪烁绚丽的夜空。
也许的的确确如老师所言吧,未来于此落定。
我想,这也不错。
*
很久以前,好像有“霸凌”这种事的存在。
我不清楚这指的是何种状态,现在我也不过只是十岁的幼童,按照规定并没有取得学习古代历史的资格,准确来说是这并不适合我的身心发展。不过“霸凌”似乎是指群体用某种手段攻击某个特定的个体,总之,这种事已经很自然地从这社会上消失。在末日发生后,对儿童这般如此珍贵的人类资源展开攻击的行为,就算是发生在同侪之间也不允许。
——资源意识。
人们称这种社会性的感觉为义务,或是公共性身体。大人常说“你是设施不可或缺的珍贵资源,要时时牢记这点”。这口号与“珍惜生命”、“人命比地球更重要”息息相关。
如果我生在过去的年代,应该会被人“霸凌”才对。
一定是的,我很希望会这样,我一定不会是“霸凌”的那一方。
关于这个议题的相关知识我是从我的同班同学,坐在我位置的后面的那个少女,也是我在学校里最好的友人莉丝佳那儿听到的。换言之,在与莉丝佳熟稔前,我是一名小学生,和其他小学生一样,对过去一无所知,毕竟我们都没有取得那种事情的资格,对于小学生来说了解人类的过去似乎是太过沉重的话题。不过要把这件事的情形描述出来,地点得稍稍更换一下,那是在放学的路上,我很快就发现了坐在攀爬架旁公园长椅的银发少女,她的手中拿着某个物件,正津津有味地盯着看。
她所拿着的一种名为“书”的死媒体,据说这是古代的人用于高效记录而制造的媒介,在眼下设施内这种供文本记录的事物已被扩充现实完全取代了,所以“书”才被称做是死媒体。
关于过去遗留下来的存储内容,特别是图片相关内容,都必须经过设施的审查,可以想像当中拍摄了不少凄惨的尸体照片,不过,想要一探究竟,需要通过资格审核。过去有种称作电影的媒体,大部分在现今的「全设施扩充现实图书馆」内阅览都有困难,因为它们都充满暴力描写。如果要看电影或是接触暴力视觉资讯,需要有法律认定的资格,像过往的电影这种媒体作品,大多充斥着在我们祥和、高尚的理想乡下所不容许的暴力。
至于那个资格,全称是——
心灵创伤视觉资讯处理资格。
经由伺候器上传至云端的「全设施扩充现实图书馆」会严格审查使用者所拥有的资格权限,比如就以我来说,我所能调取的信息便是保密分级在一级以下、年龄审查在十四岁以下,以及无其他资格的有关内容。说实在的,既是被限制了这么多,我能接触的也有三万七千四十八本图书、四十四万二千一百六十一张绘画、六十七万八千零五十六种歌曲、两万一千六百六十七个视频,以及包括其他不计其数的各类媒体。
这种程度海量的数据哪怕花上一辈子也阅览不完,而且,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这些书籍、图画、歌曲、视频并不全是无趣的事物,虽然找起感兴趣的要花上不少时间,但是经由设施的推送功能便能轻松很多。不过为了保护我们的视觉神经与海马体,我们同样也被限制了使用「全设施扩充现实图书馆」的时间,但哪怕是这样,这对我来说已经绰绰有余,四个小时的每日限制我很少花完过。
当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莉丝佳。只是在心里想,原来她在这儿啊,如此而已。
但莉丝佳却发现了我。
她把书塞进书包里,大步朝我走来。我对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感到吃惊。只能单单地望向莉丝佳,本想快步从她身旁走过,但她一看到我却毫无顾忌地朝我走近,伸手指着攀爬架说道:“你知道那东西为什么非得做成软趴趴的弯曲状,且完全与孩子的动作同步不可吗?”
她没来由地突然问这么一句,我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莉丝佳发现我的表情,迅速接着往下说。
“是为了不让孩子死。以前曾有孩子从攀爬架摔下来而死去,你知道吗?”
我摇头,像个傻瓜似的不发一语。
别说是孩子发生意外死亡的事了,就连孩子因攀爬架而受伤的事,我也从没听过。莉丝佳的声音就像长笛的乐音般轻柔,却又冰冷不带半点情感,我的耳朵就此被她束缚。
“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攀爬架都是以金属制造,用铁管组成格子状的几何立体外形。”
“那么,要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话……”
“不会像现在的攀爬架一样马上采取行动接住孩子。因为当时的金属棒非但不具任何智能和变化性,也不柔软。有小孩因为脖子撞向坚固的金属棒而骨折丧命,至于沙坑则是病毒和细菌孳生的温床。坦白说,当时的公园是非常危险的场所。”
“这么说来,我们现在所说的『公园』,和以前的『公园』差很多喽?”
“不,看起来和一个世纪前一样。有树、有游乐设施,也有像我一样坐在长椅上看书的孩子。不同的地方在于现今沙坑的沙子、攀爬架、攀爬梯,都具备了替孩子着想的机能。”
“刚才你看的东西是书吗……”我转化了一个话题。
因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书这种死媒体。
“没错,何莹莹同学。我带的是书,我常随身携带,在教室里的休息时间也大多会看书。”
莉丝佳如此说道,从书包里取出书本,让我看看封面,上头写着“地下室笔记”。
“看这书名,感觉好像满无聊的。”
莉丝佳闻言,露出开心的表情。
“啊哈,我在教室里虽把自己当作空气一般,但一个那么显眼又不合群的家伙,整天静静看着书这种奇怪的东西,你竟然一直都没注意过?”她兴奋地说,“何莹莹同学,你果然是我看好的女孩。虽然自己这样说有点奇怪,不过,我在教室里是不是很特立独行?”
的确,教室里要是有个女孩没加入任何团体,整天只顾着看书这种珍贵的东西,应该会引人注意才对。在她指出这点之前,我从未注意过这件事,大家应该不会和我一样才对。他们一开始都想成为莉丝佳的朋友、想要照顾她,完全不在乎她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对于自己不想扯上关系的人,不会去在意对方的事,也不会主动多管闲事,其实你想当这样的人。尽管你加入团体,和人相处融洽,假日也都会当义工,但到头来,你最关心的人还是只有你自己。人们所说的和谐、共荣、幸福、集体、社会……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对于我看书的奇怪行径,你完全没看在眼里。”
被她说中了。
虽然被说中,但过去从未有人看穿这点。
略感慌乱的我,急忙想做出反应,向莉丝佳提出偏离话题的提问。
“可是,书又大又重,带着走不方便吧。”
“嗯,何莹莹同学,就是因为又大又重,我才带着它哦。在如今的世代,又大又重是反社会的行为。”
莉丝佳如此说道,她的嗓音就像一名拥有女高音歌喉的男孩那般充满魅力。这时,她把书包背向身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当时为何会跟在她后头走,我到现在还是不大明白。只觉得莉丝佳说的字字句句,都刺进过去我无法明确表达的事物核心,说不出的舒服。或者应该说,是她将原本躺在我体内海水中那把生锈的凶器取出,重新磨利。
“那么,提问!”她说,“人如果一辈子都没从某个地方跌落,是否会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跌落,就此结束一生呢?”
莉丝佳没转头看我,边走边这样问道。我只看得到她后脑勺,但我觉得此时的她一定正开心地笑着。
“你是指攀爬架吗……”
“不只是攀爬架,不过算了,也可以这么说。”
“跌落后觉得可怕,这不是人类的本能吗?”
我如此回答。一辈子都不会跌落的这种经验,虽然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假设,但我不认为光是这样就能将人类对跌落的恐惧从脑中消除,莉丝佳只是不置可否地发出“嗯”的一声。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因为出于本能,也就是说是大自然将人类塑造成这样,是吗?”
“没错。”
“何莹莹同学,你可曾从哪里跌落过?”
我点头,以前的确有过类似的经验。
“何莹莹同学,你跌落的瞬间是什么感觉?”
莉丝佳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我问道。我坦白告诉她事发的瞬间什么感觉也没有,猛然回神屁股已经落在地面上了。
“这样啊。”
莉丝佳似乎觉得无趣,再次转向原本的方向,迈步前行,我则跟在后头。
“伊莎贝尔同学,不曾从高处跌落的人,就不会对跌落感到恐惧吗?”
“不,不过可以遗忘。大家现在似乎都是像这样来忘却疾病。”
“你说的疾病,是指会加速老化、让人肌肉变僵硬的那个东西吗?”
莉丝佳闻言莞尔一笑,似乎觉得有趣。
“这也算是,不过,你说的是被疾病挑上的不幸之人,以及带有这种遗传基因的人,才会『染上』的疾病对吧?其实不然,我听说还有像感冒、头痛这类的疾病……”
我摇头。
“以前人体里充斥着数千种这样的疾病,每个人都会染病。不过,在『终末』中,数以万计的核武器落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幸存下来的人在辐射线的影响下,全员罹癌,也因此『设施』开始积极驱除疾病。”
我茫然地看着莉丝佳的背影。
我不知道讲述这些历史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
“——我们都活在未来。”
莉丝佳这句话乍听之下很积极,但她却以忧郁的口吻叹气道:“简单来说的话,未来就是『无聊』。未来单纯只是广大而顺从的灵魂贫瘠之地,以前有个叫巴拉德的人曾经这么说过,他是位科幻小说家。对了,就像现在这样,在这个世界里,『设施』极度重视每个人的生命和健康,我们被封闭在以前人们所描绘的未来世界里。”
不久,我们来到十字路口,莉丝佳就此停步,她忽然拉起我的手,接着做出恭敬向女王行礼的动作,将我的手抬至眉前。
“大人们将许多过去人们不愿分享的自然产物,用一种很巧妙很具有孩子气的方式来加以控制。包括生病、生活,也许连思考也包含在内,以前许多归自己所有的东西,现在都在时间绵延无尽的风化之下不再归于自身了。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要变成大人,这个身体归我所有。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静静等着被彼此关心、慈爱的空气给活活绞杀。”
说完这番话后,莉丝佳又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
她亲吻我的手背。
虽然我马上缩手,但还是慢了一步,莉丝佳嘴唇的触感清楚地留在我手上。
好冰冷。
这是我一开始的感觉,莉丝佳的嘴唇无比冰冷,旋即我意识到,它带来的感觉不是不舒服感,而是回味无穷的余韵,在我皮肤细胞的无数传感器无数神经纤维末梢之间回荡。
这时莉丝佳已走过十字路口,来到与我家不同方向的路口。
“何莹莹同学,你和我都是同样的素材构成的呢。”
莉丝佳开心地微微一笑,如此说道,接着她快步离去,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这就是我与伊莎贝尔·莉丝佳的邂逅。
当时她正在看书,我则是凑巧路过公园,如此而已。
而这正是我们两人短暂关系的开端,大幅改变我往后的人生。
*
纯粹的蔚蓝与炫目的金黄在地平线的边际交会融合,仿佛宣言似地告诉人类这里曾经什么都没有,未来也什么都没有。
我在距离穹壁仅仅有一两米的距离,遥望着「设施」外的世界。
那里被我们称作「死亡之地」,同时也被我们称作「故乡」。
我的手在空气中比划着,随即通过「扩充现实」我调出了关于这一部分的历史资料。
「终末」发生在距今约三万四千年的时代,那时是公元2213年。彼时,世界与现今有很大不同,地球是被一种名为“海洋”的巨大蓄水池所包围的蔚蓝星球,就像天空的颜色那样。我无法想象大地与天空竟然拥有同一种颜色,但是历史资料内就是这样写着的。人类不需要穹壁也能生活,那时候世界到处都是人类,热闹非凡。可是各国之间的紧张气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几个大国之间的领导人都把手握在了核子武器的发射按钮上。
资料上写着。
人类没有抵御撒旦的诱惑。
犯下了原罪。
随后从海洋里,从森林当中,从大漠深处,从无尽的南极冰川之上,甚至是脱离地球的太空……一颗又一颗耀眼的明星从发射井内送出,那是宣告着人类灭亡的一刻。待到蘑菇云褪去,世界沉寂,活下来的人类聚为一堂,共同创建了我们所生活的「设施」。
我们达成了空前的集体认同,没有人再争吵,没有人再哭泣。我们消弭了歧视,取消了人种,终结了阶级,只在各个民族的文化之间做了些许保留,但关于这部分在如今的世代里也见不到了。比如说,莉丝佳左古代应该是生活在欧洲人,而我在古代则是生活在一个叫做东亚的地方。也正因此,莉丝佳应当是拥有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人种,而我则是应当拥有黑色头发褐色眼睛的人种,事实却恰恰相反,我的头发是漂亮的金色,眼眸的颜色则是碧色的,莉丝佳却是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清冷少女。
不过利用「扩充现实」,人类缔结了一个崭新的制度。
超越了阶级,超越了民族,超越了文化。
我们把这种制度的思维方式称作“戏剧主义”。
这个制度一直持续使用,直到现在。
「设施」的最高权力机关是「全设施最高成员扩充现实议会」。关于这部分我学习的并不是很好,简单来说的话,议会是一种预测未来的机构。在「设施」居住的人们都会在出生之时向大脑内安装纳米芯片,那就是连接着「设施」所有机械智能的,以及我们所有人每天都离不开的扩充现实。
随后,扩充现实会具象化其宿主的人格,最终形成其人格的复制体并上传服务器在「全设施最高成员扩充现实议会」创建一个镜像。如此一来,他便成为了「设施」的合法议员。而藉由电子设备的强力计算能力,所有的议题都会在一瞬间被解决,那个被称做“民主的诅咒”的事物在这样的机制里彻底被避免。
更重要的是,「全设施最高成员扩充现实议会」的时间设置是距离现在一个星期后的未来。
议会将通过镜像化的人格创建一个仅存在于电子世界的「设施」,这个「设施」与现实几乎一模一样。通过这样的方法,议会将预测未来一个星期「设施」内发生的大小事件,如若发现了重大安全隐患,议会则会开放议题模式,因为是计算机,具象化的人格会在瞬间之内结束辩论做出最正确的答案。
然而这样的机制存在着一个小小的漏洞。
那就是小孩子。
也就是我们。
小孩子的情绪太过不稳定,小孩子的性格太过不理性,小孩子的身体尚在发育阶段,小孩子宛若魔鬼降临在世间只知嬉戏。
总而言之,小孩子并不在议会的预演范畴当中,准确来说是尚未形成确定的人格镜像。议会每隔一个月都会检测一次普通大人的人格具象是否与现在相符,对其中的区别进行调整与修复,但是小孩子做不到,哪怕是每一天、每一小时进行对比检测,都有可能得出极大程度的不同。
小孩子无法形成长期稳定确切的人格镜像。
也因此我们作为小孩子,并不能称之为「设施」的合法公民。
直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刻之前,我们都是全人类所拥有的物品。
嗯,是的。
——物品。
*
“小莹,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莉丝佳总是光明正大地这么问我。毫不遮掩,就在还有几名同学在场的教室里,提出这种让人听了肯定为之皱眉的问题。
就像平时那样,她手肘撑在我桌上如此问道。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有天一定会接受她的邀约。因此就算她在公众面前谈到集体自杀的事,我也不觉得惊讶,即使她问我愿不愿意现在就去,我的反应也还是一样。我们要跳脱这个地方只有这个办法,我一直是这么认为。
“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可说是禁止自杀方面的专家。”莉丝佳一如平时以平静的口吻传授知识,“性命是上帝所赐。不论你同不同意,上帝都会硬加诸在我们身上。因此,身为羔羊的人类,不得夺走自己的性命,而自杀者也普遍受人嫌弃。在启示录所说的末日到来前,分不清天和地,只能盲目地徘徊,被埋葬在十字路中央,以此作为背叛上帝的惩罚。”
“我们不大可能会被埋在十字路中央吧。”
“继承天主教教义的,没想到竟然是我们这个充满慈爱的社会。上帝赐予性命的教义,在生命主义的健康社会下,改为『属于公共物的身体』。我们的生命,从上帝赐予之物,转变为众人共有之物,爱惜生命这句话,如今已夹杂许多不同的含意。”
没错,莉丝佳说得对。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觉得自己非死不可。
因为我们的性命过度受到保护。
太过关心彼此。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得用某种特别的死法,来嘲笑社会这玩意儿。
“以前有国王的存在。人民想打倒国王,改变这个世界。打倒国王的是人民,简言之,就是群众。虽然是这么说,但在那个时代,众人要一起从事政治,信息流通还是不够发达,所以建立政府后还是一样火大,于是众人心想,要是能打倒这个政府就好了。”
说明此事的莉丝佳,她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清澈,带有一种令人全身打颤的美,宛如一把刀刃,以寒冰打造的刀刃。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在政府之后建立的戏剧社会,没有会打倒它的人存在。因为大家都很幸福,大家一起统治,它的统治单位被分割得过于精细,甚至只需要在睡梦之中就能完成统治。更不用说,如今的世代阶级已经被消除,甚至无法使用统治这样的词汇。”
莉丝佳视线投向窗外的操场,放学返家的同学们陆续走向校门,她的眼神彷佛从校舍三楼俯瞰底下的一切。
“所以要自杀是吗?以自杀来当作攻击的一环……”我说。
“为对他们而言,我们非常重要。对他们来说,我们未来的可能性很宝贵。我们是他们的基础设施,我们是他们的所有物。因此,我要夺走这个将成为他们财产的身体,以向这世界宣告这身体归我所有,要伤害他们的基础设施,要剥夺他们的财产,这个身体正好是最佳武器,如此而已。”
“别无他法吗?莉丝佳。”我问。
她提起眉头,随后突然牵起我的手把我送入怀中。
我感受着莉丝佳的胸口跃动的心跳,那是无限平静的声音。
我与她的十指交缠,淡淡的香气涌入了鼻尖。
“在这之前,让我们尽情享受属于小孩子的自由吧。”她推开我,接着说,“听说,我们的视觉并不是全部会被上传检测哦。”
“是这样吗?”我整理着刚刚被弄乱的头发。
“只是最近发生的事而已,据说是扩充现实升级至88.0后,视觉影像的清晰度过高,设施的存储空间有些不够用了。”
“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我解开皮筋,随后又重新圈起头发,把右侧的头发尽数收束其中。
“话说回来,莉丝佳,你听说过太空站吗?”
“它还在运作吗?”
我开始解开另一侧马尾的皮筋。
“嗯,上次设施发射火箭派送机器人检修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在升级扩充现实80.0后,议会认为再维持太空站已经没有效用了,于是就停止了对太空站的检修。不过呢,我最近在调整频道的时候,意外收到了太空站的信号呢。”
重复完刚才的动作,我调出扩充现实的镜像功能,看着屏幕里显示的自己,很完美的双马尾,我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
与我不同,莉丝佳则把那头浓黑的秀发肆无忌惮地披在肩后,我有很多次想为她绑起来,但她总说习惯不了马上就解开了。
关于这个,莉丝佳在生活方面可以说是十足的怪人。
比如说是袜子,莉丝佳相当讨厌穿袜子,虽然现今的人类不会感到疼痛——这仰赖于扩充现实,通过调整机体的神经传感系统,人类可以避免疼痛这样的感觉——,不穿袜子哪怕是磨破了脚踝也会很快就修复好皮肤,但我跟莉丝佳讨厌穿袜子那样,很讨厌不穿袜子脚在鞋子里的感觉。
再比如说文胸,莉丝佳比我发育的要早,但是她拒绝穿戴文胸,哪怕是老师说了很多次她都拒绝。也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哪怕莉丝佳早我几个月,现在胸部就大小来看我显然要大一点。不过我好像在全设施的意义上都算发育速度超乎寻常的女孩了,前段时间甚至有医生来检查我的身体是否有异常的地方,就算是现在我也要定期前往校医务处检测。
简言之,伊莎贝尔·莉丝佳就是这样的怪人。
“这种事也只有小莹你会发现了。”莉丝佳感慨着。
“是吗?”
“是的,因为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小莹你会仰望天空啊。”
“是这样吗?”我问到,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觉。
我从很久以前就不擅长发现这种细枝末节。
“没有错,绝对是这样。”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
随后我调出扩充现实,询问我抬头的频率,扩充现实给出的答案是每天至少五次。
看来莉丝佳说的没错。
也许我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十全十尾的怪胎吧。
我微微抬起头,望着穹壁之外的蔚蓝晴空。
“有可能,我希望天空能下雨吧。”
“雨?”莉丝佳有些疑惑。
“嗯,雨。”
“那种事情在现在的时代是不可能的吧。”
“嗯,毕竟缺少了那个,大气循环吧。”
“毕竟穹壁外只有无尽的黄沙啊。”
我点点头,有些感伤地转过头望着莉丝佳。
她朝我望了一眼,没过多久就从抽屉里拿出了死媒体读了起来,我则笑着继续把视线转向了一边遥望蔚蓝。
不知怎么的,像是这样的对话,总觉得像是两个女孩子之间应该有的对话。
以后有机会再多跟莉丝佳这样聊天吧。
在我们向这个温柔的世界掀起叛旗之前。
*
在「设施」里生活的人,都是无可救药的温柔派。
这样说或许有些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
「设施」内拥有几乎绝对的自由,除了不能逃脱穹壁之外,不能伤及他人外,这里的生活不受任何限制。「设施」早已取缔了货币,这里的物质如古代某个德国的思想家那样描绘的丰富,我们不受限制的使用着无穷无尽的社会资源,人们从事着自己喜欢的职业,若是没有喜欢的,扩充现实也会通过人格镜像计算出最适合的职业。我见过有大人担任环卫工人而露出笑容;我见过大人为他人乐此不疲地端茶送碗;我见过有大人为镜头内自己一闪而过的画面兴奋不已,如果他多了哪怕一秒的画面,都有可能不再高兴。
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
只要居住在「设施」,只要链接了扩充现实,随时随地,都可以召开小型扩充现实议会。
很轻松的,计算机会在一瞬之间给出最佳的答案,每个人都会满意的答案。
因为当人干腻了环卫工人的时候,机器人便会登场;
因为当人不愿当电影配角的时候,有人会愿意交换;
因为当人开始想享受服务的时候,顾客将穿上围裙。
大人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团结、友爱、美好、幸福、和谐。
毫无疑问的,如莉丝佳所说,我们生活在未来。
哪怕是有人真的没能控制住自己,扩充现实也会在转瞬间阻止他的暴力行为。
——人体激素控制装置。
这是扩充现实内包含数不尽的系统其中之一。
所以我们生活的地方,大人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哪怕一起事件。
但这仅限于大人。
我们作为公共性身体的小孩子,扩充现实对我们的掌控尚不完全。
也就是说,我们小孩子仍然是有罪之身。
*
那是在我和莉丝佳相识半年后发生的事。
“我要把赐给我力量的东西带走。”莉丝佳如此说道。
当大地被染上了橘红色的时候,我收到了莉丝佳的短信,照着上面的位置前往了河边,她不知怎么搬运的,竟然在河边摆了一大堆「书」,还拿着一个塑胶容器,往书堆上洒油。你在做什么?这再明白不过的事,开口询问实在很蠢,但我心想,这就是莉丝佳希望我扮演的角色,所以我还是开口问了。
“我要把它们全都烧了。”她说。
如果她所言属实,眼前这些书,应该是莉丝佳投注她所有精力,请人特地制作成书本的所有小说。当时我没去过莉丝佳的宿舍,所以不清楚眼前是否就是莉丝佳所持有的全部书籍。不过莉丝佳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莉丝佳说:“因为我要是还拥有它们,就去不成了。”
“去不成哪里?”我问。
莉丝佳单手指着周遭,不,应该说是指着围绕我们的这个世界,回答道:
“去这里的另一头,穹壁之外的世界,大家口中说的天国、地狱、另一个世界、虚无……故乡。也许我会被它们困在这块土地上,走不掉,要是继续放任不管,等过了一段时日,我的身体会愈来愈虚弱,就无法把书搬来这里了。”
莉丝佳带来的容器里已连一滴油都不剩,她往里头窥望,皱着眉头将容器开口朝向我。
“油的气味真难闻。你闻闻看……”
不,我看还是免了,我如此应道。
“古代有一个国家叫做中国,好像是小莹你的老家来着,那个国家每次改朝换代,就会把记载历史的书籍全烧了,为了能编写新的历史。”
莉丝佳把容器的盖子旋紧,如此说道。
“哦,这样啊。”
我一如平时,随口附和,附和莉丝佳说的话,令人心情愉快,因为感觉就像莉丝佳在我体内写入什么似的。
这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本巨大的书,莉丝佳说。
“以为自己可以记述一切的人类,其实完全遵照它的安排在走。”
“扩充现实也是这样吗?”我问。
莉丝佳从口袋里取出点火器具,点了点头。
那正是我们人格记述化的极限,莉丝佳说。
所以我想在人格被定型镜像化之前、在书本不再是读物,而是我自己变成书本之前,我要保有少女的样貌,就这样死去。莉丝佳说。
为了证明我的乳房、我的臀部、我的肚子,全部都不是书本。莉丝佳说。
“你知道为什么人类要写书吗?”
“不知道。”我摇头。
“文字会留下,也许会一直留下,近乎永远。像圣经就是,金字塔也算是这种记述的一种。”莉丝佳望着地上堆满的书,喃喃地说,“自古人就对「永远」深感着迷。如今每个人在死前都不会染病,顶多只有小时候偶尔会生病。像这种让人误以为身体是永恒的时代,可说是前所未有。唯有衰老,就像身体发出的细微悲鸣般,勉强算是保留至今的一种自然展现,但在不久的将来,它也将被压制。事实上,野蛮已经被压制。「终末」也许是人类回归自然状态的一种复原机制。”
莉丝佳转身朝站在她身后观看的我走来。我问她要做什么,她把点火器具交到我右手,让我握住,然后手掌紧紧包覆我的手。
莉丝佳的手很冰冷,却感觉是说不出的舒服。
“拜托你,你应该办得到吧。”莉丝佳说。
“嗯。”我答应她的请求。
我犹如朝圣火台点火的运动选手,庄严肃穆地朝书堆点火。转眼燃起熊熊烈火,将一切化为灰烬。开始西沉的太阳,将四周染成不可思议的颜色;火焰释放出离子光芒,我以及火焰旁神色自若的伊莎贝尔·莉丝佳,全笼罩在橘色火光下。
“以前人类也是用这种方式焚烧尸体哦。”
“哦。”我如此应道。
“不过,在现在的时代,当然一切全改变了。”
莉丝佳如此说道,莞尔一笑。
“一切全改变了。”
“你说的是火葬吗?”我问。
“以前会在棺木里放入死者喜欢的物品。自从改用蛋白分解液来处理尸体后,这种风俗就消失了。”
“莉丝佳,这是你的火葬吗?”我问。
“嗯。”莉丝佳应道,“因为没办法在我的棺木里放入书本。”
我们一直坐在河边注视眼前的景象,直到太阳下山,莉丝佳的书全部烧完,她的「丧礼」结束为止。莉丝佳指着平静繁华的街道说——那是永恒。她说,认为那是永恒的人所住的城堡,那是国王,那是政府,以前如此称呼,现在改称作设施,成为不断被细分的支配者,那是他们的巢穴。
我意识到了她想要干什么。
我之前也答应过了她,所以我没有意见。
但是,这让我稍稍有些伤感。
我还有一个心愿没有完成。
于是,我开口说:
“在那之前,我想满足最后心愿,可以吗?”
“可以哦。”她笑着说。
在书籍焚毁摇曳的火光之下,我平静地说出了我的愿望。
“我想要下雨,让最纯洁的雨来,清刷人类的原罪。”
莉丝佳望着我,我也望着她怔怔出神。
*
隔天,我和莉丝佳坐在警察的车上。
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内,哪怕我和莉丝佳什么都没有做。
不断着进行着未来预演的议会,一定是发现了我们的计划了吧。也许我们的行为构成了所谓的重大议题也说不定。大人们会把我们处死吗?毕竟他们有这样的权利,我们在他们眼里不过只是公共性的身体,只是一件随处可用也随时可弃的物品而已。
但是警察没有没收掉我和莉丝佳身上藏着的手枪,我不明白。
重大的安全隐患并不是我们这两个叛逆少女的自杀吗?
除去这个,非常意外的,路上堵车了。
这是我生活十多年来,第一次在设施内体会到堵车。透过窗户,我看到外面到处都是汽车、直升机,地铁和轻轨上同样挤满了人,他们跟我们一样共同迈向了设施的中心,全设施最高扩充现实议会厅。
那是设施内最高的建筑,也是整个设施的权力中心,扩充现实的服务器便架设在那个地方。
不自觉地,我把手放在了莉丝佳的手上。她没有看向我,反而是静静地望着前方拥堵的道路。随后她向警察提问还要多久才能到,警察说扩充现实显示一个小时后整个设施的人都将抵达议会厅。
在抵达议会厅之前,我一直紧紧地握着莉丝佳的手,她则同样这样回复着我。
我们跟着警察进入了议会厅,但他很快带领我们偏离了人群走向了另一侧的电梯,进入电梯后警察按下了最高层的按钮。
“……真的没事吗?”我低着头说。
“没有事的。”莉丝佳握紧我的手。
“嗯。”我点点头。
等电梯门开后,我们的眼前是一扇巨大的门。
“我的任务就只到这里了,伊莎贝尔·莉丝佳同学,何莹莹同学,请于五分钟后推开大门,出席这一次全设施特别议会。”
说完,警察便又钻入了电梯,在门关闭之前,他向我们脱帽致意。
我则向他点头示意。
随后,我转头看向莉丝佳,她跟我一样,转过头看着我。
我想起了一件事,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话说回来,莉丝佳,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我笑着说。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问啦。”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我不知道。”
“拥有渊博知识,口中全是自己的莉丝佳,原来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事嘛。”
她听了我的话,忽然咯咯地笑了出来。
“怎么啦?我说错了吗?”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啊小莹。”
她的笑声还没有停住。
我则只能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她。
“小莹,我告诉你为什么吧。”
“嗯?”我偏过头。
“因为我啊,喜欢的是你啊。”
她用着魔鬼般的口吻,说着这样的话语。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小孩子是魔鬼并非是修饰词。
虽然我也是其中一员。
因而,我也同样对着莉丝佳说:
“嗯,我也喜欢你。”
话音刚落,扩充实景便提醒我们要推开门了。
我和莉丝佳对视了一眼,接着手牵手地迈入了大门内部。
只要莉丝佳在我的身边,我就什么也不会害怕。
*
在那一瞬间,我们眼前的世界消失了。
随之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悬浮在空中,周围一切都没有,纯白的世界向着四周无限延伸,这个世界内有的只是眼前的机械球体。
“这里是……?”
“大概是扩充现实制造的电子世界吧。”莉丝佳说,“我们的意识被上传到了这里。”
我点点头,只要是莉丝佳说的我都会接受下来。
“那个呢?”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就是——”莉丝佳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我邹起了眉头她才继续说,“全设施的人类吧。”
“那就是全设施的人类?”
我有些不敢相信,毕竟那样的机器怎么看都跟人类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我仍然接受了。
而且在下一秒,莉丝佳所说的就化作了现实。
我们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那是无数的人,无数的生灵的声音混合而成的。
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孩童。
“提问:人类从诞生起是否为善?”
我看了一眼莉丝佳,她向我点头。
“我们认为,是善。”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提问:人类又为何被原罪沾染?”
莉丝佳抢在我的前面回答:“是因为利益。”
但是那个球体没有半点反应,我知道的,这个问题是冲着我来的。
我松开旁边莉丝佳的手,向前迈了几步。
对不起,莉丝佳。
这一次,换你来追我吧。
“是因为欲望。”
“提问:那么,人类该如何消除原罪?”
“用雨,用雨能清刷一切的原罪。”
我回过头望向莉丝佳,她茫然地向着我伸出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莉丝佳。
以前,都是我跟在她的后面。
接着,我转过头看向那个机器。
“消弭最后该消弭的事物——人类的意识。”
我没有半点犹豫地说着。
球体沉默了数秒,这段时间内全设施的人类一定在拼尽全力思考吧,意识对于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明明其他议题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完成,这个议题却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可以说它相当困难吗?
举个例子吧。
糖尿病是人类为了因应寒冷的气候而生成的重要特质之一。含有糖分的水,冰点在零度以下,这对突然遭寒冷期袭击的人类而言,应该是很有助益的特性才对。虽然糖会让血管变得脆弱,让肾脏失去功能,但要夺走人命也是数十年后的事,只要在死之前能培育下一代,这对遗传基因来说仍属可喜可贺。
糖尿病是人类进化的一部分。
进化是一种拼凑。
原本在某种状况下需要的特质,一旦过时,就不再需要,不同时空背景下所需要的遗传基因大集合。人类的基因组是由随兴的拼凑所构成,进化这种积极的用语,很容易给人错误的印象。
人类,不,所有生物都是暂时用来充场面的庞大集合体。
若真是这样,对于人类拥有意识这种奇怪的特质,有必要特别心存感激,敬若神明吗?所谓的伦理、神圣,全是脑部为了适应状况所获得的一块拼图。悲伤和喜悦,也全都只存在于「某个环境下」,为了生存而需要,对生存有贡献,所以才存在。喜悦这种情感是在何种环境下需要,无从得知;悲伤、难过,这诸多情感,是在何种环境下需要,不得而知。
话虽如此,就像糖尿病一样,要是感情的实用耐久年限早就已经过期了呢?
对身为社会性动物的人类而言,需要情感和意识这些功能的环境,要是早在某个时间点就已经不存在了呢?如同我们治疗糖尿病一样,「治疗」感情和意识,将它们从脑内的功能中消除,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以前人类需要愤怒;
以前人类需要喜悦;
以前人类需要哀伤;
以前人类需要期待;
以前、以前、以前——
那是对已逝去的环境和时代的吊唁。
以前人类需要认为我就是我。
但是,为何如此呢?
意识真的是必须存在的对象吗?
在现今的世界里,当我们所有人的人格都能被上传至扩充实景的现实里,真的有必要存在吗?
我想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如果没有意识,没有意志,像这种「内心的声音」应该也会随之消灭吧。意识和个人就此消灭,只有系统留下,只有清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的我会留下。不过,这么一来将会是照着惯有模式行动,不再有任何迷惘,只保有一具可以永远不停工作的躯体。
描绘出和谐景象的人脑,是排除一切迷惘的……不,是毫无用处的废人。
既没迷惘,也没选择。若没有了选择,就只剩下存在。
同时也不难明白,那样的光景和昔日的光景相比,根本好不到哪里去。既然人类的意识过去一直没发挥什么作用,日后就算没了意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上街购物;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上班工作;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欢笑;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哭泣。
单纯而清楚的反应,单纯就只是应该这么做,所以完全照办。
为了并肩迎接理应到来的永恒,就必须历经这样的成长仪式吗?
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没异议。
与我同样的,那个球体也给出了答案。
“通过公民何莹莹的提议,启动意识消弭方案。”
球体如此述说,周围的景色瞬间发生了变化,我和莉丝佳站在设施公民广场的正中央,周围同样站满了人。
这里是为能够容纳全设施所有人而设计的广场。
我转过身子,再一度牵起了莉丝佳的手。
她朝着我笑着。
我想她一定明白吧,以她那样聪明的头脑,一定明白我口中的世界是什么。
以前,我从莉丝佳那里借来了一本书。
叫做《美丽新世界》。
那里面描绘了一种乌托邦的社会,我很向往。
虽然我们生活的设施是最理想的乌托邦,没有任何人受苦,但是我仍然认为这其中存在残缺。因为我们所有人从一开始就沾染了名为意识的原罪。
只是,我有一点无法同意。
我收起胳膊,就像之前莉丝佳抱着我那样,我把她送入了怀中。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莉丝佳的身体是那么轻,几乎完全不堪一击。
她肯定一直烦恼着烦恼着所以没办法好好吃饭吧。
我抬起头望着天空,设施里其他所有人跟我一样,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抬头望着那无尽的蔚蓝色。
穹壁逐渐被打开。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抵在了莉丝佳的胸口。
她没有看向我,也没有任何反抗,仅仅是贴在我的胸口,我的心脏前。
“只是我……没办法接受那样的莉丝佳,我喜欢的只有现在的莉丝佳。”
“对不起,莉丝佳。”
我向她道歉。
随后,枪身响起。
她倒在了我的怀中,胸口满溢的爱人的鲜血。
我犯下了无法洗刷的罪业。
因此我没有资格沐浴这场救赎之雨。
我抱起莉丝佳的遗体,穿过茫茫的人群,抵达了屋檐之下。
我和她一起,静静地望着无限的蔚蓝色的晴空中不自然地落下了雨滴,无数的人无数的意识无数的灵魂在这一刻被洗刷殆尽,原罪彻底从人类这一生物存在的意义当中消失。
再见了,意识。
再见了,灵魂。
*
自救赎之雨后,留下意识的人仅仅只有我一个。
那场雨下了整整半年,现如今的地球再一次被漂亮的蔚蓝色包围,人类可以离开设施,抵达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生活,我们说不定再一度创造了人类文明的复兴也说不定。
只是这一次的人类,是纯粹善良的人类。
是不会犯下任何错误的人类。
在新世界里,一切都清楚明白,毋须做选择。
现在,我们都还活着。
活在一切事物理应存在的世界里。
没有迷惘、选择、决定,一个无比接近天国的世界。
不过我要带着罪业,独自走过漫长的岁月。
最终迈入地狱。
对不起,莉丝佳。
我违背了当初的誓言。
但是,我永远爱你。
除了我,如今的人类非常幸福。
非常。
非常。

——END——


无限蔚蓝晴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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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铃风
发布于
2024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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