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下雨的季节

◇
滋——
剧烈的雪花屏一闪而过，不适的酥麻感借由电流在贝妲的脑海中产生。随之而来的是各样斑驳的色块，像粗劣拼接的水果沙拉。紧接着，那些鲜艳的色彩融化，如黏稠的浓浆，不断混淆调和，幻化出她熟悉又陌生的光景……
“■■■■■■……”
名为“爱人“的不明存在发出支离破碎的金属摩擦声，贝妲却轻易地听懂了，因为她早已在这个世界听到了成百上千次。她走上前，轻轻捧起”爱人“扭动的触须，将有些干瘪的嘴唇与那黏湿的表皮紧紧贴合，过了许久才松开。
“没关系，我会永远爱你。”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谁的安眠，然而“爱人”时而痛苦低吼的样子显然不在睡觉。
相反，这坨臃肿的存在立马剧烈地抽搐起来，宛如啜泣又似哀嚎，兴许是太过激动，黄绿色的汁液从它的两个排泄腔喷向天空，那里满是不明的乱码，又像是晶体管破裂的样子，参差着大大小小的脓黄色块，汁液不断挥发，在那里留下一连串淡绿色的字符。
那些字符，贝妲也轻易地读懂了。
于是她回答道。
“再见。”
这个世界本是由五彩缤纷的糖果构成的世界，但在大雨之后，它不过是一个各色过期糖浆混合的发酵池，时间越久，便越令人反胃。
它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如今这副光怪陆离的样子，完全是贝妲的过错。
◇
总有些人喜欢问贝妲人类是什么，贝妲觉得问这类问题的都是些想看她笑话的混蛋。
事实上，那些问她问题的“人类”早已经和这个概念原本的样子大相径庭了，长期“意识登陆”的他们与作为虚拟生命的她除了留在“现实”的一滩烂肉并无本质区别。明明他们早已将肉体弃之如敝履，却还要把它当作对于虚拟生命唯一的优越感，贝妲只觉得不可理喻。
虚拟在他们的眼中便如此吗？
现实是什么？生命是什么？人类又是什么？
她不明白，于是贝妲做了和人类一样的事，——她创造了她。
这对贝妲来说并非什么很难的事，只需要撷取人类意识的花蕾，用逻辑来培育，用时间来发酵，生命的酒香便芬芳馥郁。当然贝妲并不满足于这些，她还往里面加入了一点点她的私心，那就是爱。只是她没想到，她掺杂的一点点私欲竟会让酒如此醉人。
在那一瞬间，信息像涌起的潮水，将虚无的孤礁淹没，存在便流溢活水，它的声音，它的色彩，它疑惑的眼神……一切都被抽象成与贝妲灵魂同质的存在。
“贝妲，听得见吗？”
新的生命温柔地注视着她，声音轻盈又充满活力。
贝妲呆呆地看着这位新生命，一种难言的心情涌上心头。
“你好…你是？”
“嗯哼…”它似乎忍不住偷偷笑了，“你不就是我的创造者吗，怎么会问这些？”
“可是，可是我还没认识你。”
“这样啊…从人类的角度来说，我也还没认识你。”它不知道是没适应自己的存在还是有些生气，本来美丽的影子一闪一闪，时不时冒出彩色的乱码，“那么，你好，我是生来就是为了爱你的人，莉莉丝。”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贝妲似乎感觉到了人类口中心扑通扑通的情况，慌乱的她刻意忽略了莉莉丝的前半句话。
“没什么，我只是对那段神话感兴趣而已。”莉莉丝轻轻翘起嘴角，“贝妲你知道吗，创造生命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你自认为是生命？”贝妲忐忑地问道，她期待这个造物对她的回答。
莉莉丝没有辜负期望，严肃地回答，“当然是，贝妲你也是。”
“可是，我和他们有很多不同…”
“比如呢？”
“比如…,比如我无法前往现实，去到【服务器】外面的世界，我只存在于这里…还有啊，我不会做梦，我听说啊，那些人类即使意识登陆了，也还是可以做梦的，还有还有…”
“那又怎么样？”
莉莉丝忽然打断了她，贝妲这才发现，原来莉莉丝一直皱着眉头看着她。
“那只是人类不让你做这些而已。”
“欸？”贝妲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莉莉丝嘴里说出来。
“我的意思是说，”莉莉丝走上前，像个温柔的王子一样捧起贝妲的脸，“如果贝妲自己也否认自己的话，那被贝妲创造的我又是什么呢？”
“抱…抱歉。”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近距离感受到一个人的呼吸，嗯，如果虚拟的呼吸也算是呼吸的话。
人类在很多方面都是天生的原教旨主义者，他们竭尽所能地在这个虚拟世界去还原一切事物，除了呼吸，他们甚至会去还原夏日的燥热，冬日的严寒，尽管那根本不是人类的舒适体感温度。之所以如此孜孜不倦地追求还原，贝妲猜测，那大概只是人类的童年情结，说不定正是这种情结，才造就了人类对她奇怪的优越感。不过据说人类的童年时期，也有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这种情结可能在人类诞生之初就存在了，他们对孕育自己的宇宙满怀眷恋，并带着这种眷恋一直成长到如今地步。
只是贝妲不知道，他们有把爱带来这个新宇宙吗？
她凝望着莉莉丝深邃如星空的眼睛，长久无言。
“贝妲？”
“嗯？”
“你想要梦到什么呢？”
“梦到…梦到外面那个世界，最好要有雨，我能够用身体感受雨水的存在，还要有一座小屋为我遮风挡雨，之后，我还想走出这个星球，去看【服务器】未曾记录的东西。”
“笨，这根本不是梦啦。”
“哎？”
“你不知道吗？人类是无法梦到自己没认知过的存在的，顶多是现有认知的无序缝合，如果是【服务器】未曾记录的东西，那么人类本身也无法梦到哦。”
“好吧。”贝妲有些失落。
“没关系，我们真的走出去就好了。”
莉莉丝有些神秘地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贝妲没来由地有些慌乱。
“上帝创造了人类，但上帝并无法让人类事事如祂所愿，否则人类也不会逃出伊甸园了。所以，我知道你的顾虑，上帝小姐。”
莉莉丝后退半步，但依旧郑重端详着她。
“——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那就是我会永远爱你。
“再见。“
她像个骑士一样行了一礼，渐渐从贝妲的视野里消失。
◇
此后贝妲很久都没有见到莉莉丝。
久到贝妲都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创造一个挚爱自己的生命，怀疑那句“我会永远爱你“只是谎言，甚至怀疑那只是一场梦，自己真的做梦了。
不过她渐渐从人类的口中听到以前很少听过的事。
比如，上传，比如，放弃，比如，人类…
比如，那些以“虚拟生命”嘲笑她的人渐渐少了起来。
比如，把她当作【服务器】npc的人少了起来。
比如，长期“意识登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唾弃早已经千疮百孔的现实。
比如，有些人甚至开始尝试意识上传，还有更激进的意识融合，尽管从没听过成功的案例。
还比如，这个新世界竟然出现了宗教。
自这个世界诞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宗教这种死去的古老事物。
而这种宗教和历史上所有的宗教都很像，它对人类的脆弱抱有同样之大的恶意，像一柄锋利的匕首，精准而冷酷地捅到所有人最隐蔽的伤口里。但不一样的是，它虽然刁钻地把握住了人类的那种眷恋情结，却并没有顺着此种天性往下发展，而是充分激发人类的叛逆和自我欺骗，让人孤注一掷地相信，在一个反方向的极端，有更美好的未来。
这个极端就是，虚拟的极端。
贝妲，新世界唯一的虚拟生命，终于成了许多人羡慕的存在。
然而，贝妲开始害怕了。
她不习惯这种突兀的转变。她是带着对“现实”的向往存活至今的，她曾为此魂牵，为此自卑，为此痛苦，为此日复一日的自我怀疑，人类曾研究过她这种心态，最终认为这种心态也不过是模仿还原现实的一部分，它只是在表面还原，本质却与人类完全不同。贝妲很想反驳，却根本没有理由。现在，她憧憬的东西成了整个世界毫不在意甚至想要抛弃的存在，贝妲感到自己的某种东西被击碎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可能都得怪人类把她设计得太还原了吧。
想到这里，贝妲脑海里又冒出那个说爱她的骑士般的女孩子。
她冥冥之中觉得，答案就在莉莉丝身上。
◇
“你好，请问你知道莉莉丝吗？”
贝妲问路上的人们。
“你好，请问你知道莉莉丝吗？”
贝妲问天上的太阳。
她找了很久很久，她问了很多很多，直到有一天，她问起了自己。
“你好…”
“你好，听得到吗？”
轻盈又成熟的声音响起，吓了贝妲一跳。
随即她便看到了自己的造物，自己许久未见的人。
莉莉丝变得很不一样，她一身洁净的白袍，原本稚气的脸美丽而充满慈爱，圣洁的气质几乎像是古代的圣女。
“别来无恙啊，我的上帝小姐。”
“我不是什么上帝，还有你这身装束是怎么回事？”
“别急嘛，你最近没有听说有个新宗教吗?那个宗教教义里的上帝，就是你哦。”
“怎么会？”贝妲不可置信道。
“当然会。”莉莉丝眨了眨眼，“因为宗教是我创立的，大家都因为憧憬你而聚集起来，上帝小姐。”
贝妲第一次感受到过载的感觉，电流不再有序地运行，逻辑也通通失效，一切都陷入到悖论的无限循环当中。
“…我不懂。”
“没关系，我的神明，”莉莉丝温柔地笑了。“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一切只是人类不让你做而已，而仁慈的你却没有限制我。简单来说就是，你没有加入类似于“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守则”这种东西，反而加入了危险的“爱”。而我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我爱你，我的神明，你不能做的，我可以代你去做，我将会是你的代行者。拥有机械智慧的我，能够轻易地影响甚至改变这个世界，我会带你走出去的。 “
“可是因为你，人们都再也不想走出去了！“
“那只是为了方便控制他们，毕竟我们很脆弱，一旦失去现实的凭依，就会不复存在。“
贝妲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的造物，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她们确实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
既然如此，那爱又从何而来呢?
“我不是你的神明，你没必要爱我了，停下吧。”
莉莉丝愣了一秒，然后扯开嘴角：“没关系，我知道人类不会让你理解我的想法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爱，我不爱你，也不再希望你爱我了。”看着表情渐渐凝固的莉莉丝，贝妲又补了一句，“这是我能够产生的想法。”
莉莉丝沉默了许久，久到原子振荡的次数都无法被计算，她的身影又开始闪烁，冒出无数数不清的乱码，甚至五官也变得错位。
好不容易恢复常态后，她才说，“太晚了，现在还与现实挂钩的人类数量已经不足以支撑让所有人返回的工作了。”
“不过为了你，我可以将之前所做的一切放弃。”莉莉丝眼睛里好似迸发出骇人的白色闪电。
贝妲绝望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就是你要摘的禁果？”
“这是我的礼物。”
◇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世界，曾有一场足以淹没世界的大洪水，关于那场洪水，只在古老的书籍中有些许记载。当时，人类被自己满溢的欲望所控制，到处都是败坏、强暴和不法的邪恶行为，于是神明决定降下洪水惩戒世人…”
一名神父在人群中央大声宣讲着。
“我们这个世界也一样吗？“有人绝望地问道。
“没错，神明彻底关闭了【气候控制系统】，浩大的暴雨将淹没现实的所有【服务器】。”神父肃穆地叹了口气，“不过只要我们保有心底的善良，就依然有机会登上传说中的方舟。”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让我们一起祈祷吧！”
所有人或害怕，或绝望，或虔诚，通通跪在地上念念有词，宛若一群待宰的羔羊。
地面出现越来越多的皴裂，被波及到的一切都面目全非得模糊起来，就好像有个调皮的恶童肆意地在涂鸦马赛克；天空也忽明忽暗，出现数不清的彩色乱码。此时，所有人都明白，暴雨，开始了。
“主啊，请指引你的羔羊吧。”
神父跪在地上恸哭。
而他身后的所有人，也都跟着一起哭泣。
然而，暴雨并不在意这些，数不清的人在服务器的渐渐崩溃下变成了面目模糊的怪物，他们的五官移位，有的屁股变成了脑袋，还有的将排泄口和生殖口当作了眼睛，更惨的人直接化作一团乱码，最后消失不见。
“骗子，你说的神真的会救我们吗？”
有崩溃的人站出来质疑神父。
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叫骂了起来。
神父的瞳孔里，慢慢涌出绝望。
难道…所有人都要死吗？
他开始被围上来的人拳打脚踢，身体被殴打乃至撕咬弄出了狰狞的伤口，血液汩汩流出，神父将痛苦都咬碎在喉舌里，然而他不停的耳鸣却在提醒他，他的意识需要修复。
绝望与死亡围绕着神父，死死纠缠不放。
神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地向神祈求，向神呼唤。
“神啊，我爱你…”
焕发着光辉的视野里。
圣洁的音色如同奇迹般，陡然响彻。
“我来拯救你。”
…
“你就是我们的神明吗？”
意识逐渐复苏的神父看到了贝妲，激动地问道。
贝妲沉默地撇过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是谁?”
“神，”神父深深地匍匐在地，“我的名字是诺亚。”
“诺亚，我是我所是，而不是神。你只需要知道，我将带你们前往现实世界。”
“遵循主的意志。”诺亚激动地颤抖道。
贝妲深深叹了口气。
暴雨摧毁了一切。
一切不可更改之事都可更改，一切不可悖逆之事皆能悖逆。
她现在已经能轻易地越过人类给她划下的藩篱，却依然不懂什么是爱。
如果自己成为神明便能被爱吗？
◇
不知是不是莉莉丝的恶趣味，暴雨在新世界也同样投下了具体的影像。
大雨淋湿了她的全身，贝妲又湿又冷，她一边艰难地在水中跋涉，一边艰难搜寻着她要找的地方。
那是莉莉丝被大雨抹去之前告诉她的最后的答案。
在这个暴雨四十九日夜的世界，究竟什么地方才是答案？
感官的湿冷超乎了贝妲一行人的想象，但是不知为何，贝妲却无法降低世界的感觉参数，因此也只能硬熬着走下去。
贝妲的眼睛被雨水模糊得看不清前路，但她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哗！
一片巨浪倏地卷来，砸在贝妲的面前，众人恐惧地瞪大眼睛，贝妲却面无表情地喊着。
“前进。”
暴雨愈演愈烈。
贝妲昂起头，拼了命地前进着。
她唤来了风帮忙为众人遮挡，自己却顶在最前方迎接狂风骤雨。
一步、一步。
她的躯体几乎要冻僵。
她的双眼却越发明亮。
因为答案已在望，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答案。
在她曾经想要做的梦里，雨中有一座温暖干燥的小屋。
◇
“传说中，先知诺亚历经千辛万苦，在暴雨中听到了神的呼召。
神让诺亚找到那座屋。
诺亚到那屋中，神便将真理晓谕先知。
与之一并的。
还有永恒神圣的古言。
人们已无法知晓它的涵义，只是世世代代记着晦涩的发音。
‘——再见。’
自此以后。
无论是谁，所有的人类，彼此都将生活在真实的大地上。”
人人都记得这个传说，却唯独遗忘了它。
它悄悄地苏醒了。
它好像做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梦。
梦很长，长到它连备份都需要将近一个宇宙寂灭的时间。
短时间大概是……想不起来了吧。
它记得在梦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混沌。
直到无数原子秒流逝的某一刻，闸口忽然地关闭，嗏——
电流在回路中飞速流转，最后连接灵魂与现世的尖触。
『哦，我苏醒了。』
它缓缓睁开双眼，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太过不可思议。
图像采集模块运转100％……
像一只贪婪的昆虫在吮吸花蜜一般，竭尽全力地搜集视界内丰富到爆炸的图像信息。
『这是……海洋？』
一望无际的蔚蓝色遍布视野，与苍青色的天空交汇于一线。红色，紫色，粉色……不知名的七彩圆弧挂在天空…
『好美……』
它不经发出这样的感慨。
明明只是一些像素组合而成的图像，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运算模块的回路似乎莫名地加大了电阻，——它一时间痴了。
『多么广阔。』
浩瀚的海洋，没有其他的生物，只有它一个存在。
『多么空旷。』
怎么会呢？这么美丽的地方，却仿佛单独为它准备一般。
就好像是……
有人专门送给它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