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星光灿烂

鲁斯特的老家只建了一半,没有院子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上,周围的土地都是父母的父母把一辈子卖给贵族换来的,到了鲁斯特的父母,战争爆发了。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房前站了许久,确认除了彼此这两条命之外什么也带不走之后,他们才离开了这里。
战争打了三十年,人类与精灵从来不介意在战争上浪费笔墨,而当一切结束之后,填补伤口的只有眼泪和夜以继日的欢爱。鲁斯特的出生在那之前,这个健康诞下的纯种人类在难民营里收到的祝福颇少。一个孩子,在他拿得动锄头之前只能算是头废物,即使是战场上下来的被斩去双腿的士兵也能和女人们从事工作,一个孩子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是事实,这不容争辩,周围的所有人都这么说,都这么想,他们白天哀悼亡者的不幸,夜晚庆幸抢食的嘴又少一张。同人们以笑脸相迎是那么的辛苦,鲁斯特从小就学会了这个,笑容,谦卑,没人教会他不卑不亢,因为和他同龄的人只他一个,他要么待在帐篷里等着烂掉,要么拖着不成熟的身体在被分配的荒地里工作到落日。
父母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这让鲁斯特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孩子就应该,不,在他心里大概,完全没有孩子这个概念,因为在他获得身份证明,遗产委员会的人说出“孩子就是盘尼西林的未来”的时候,他完全没觉得是在说自己。
14岁,战争结束了,人类胜利的消息从王都传到了各地,在欣喜与狂喜中,难民营里夜夜笙歌。次年,第一声婴儿的啼哭震破了天,婴儿潮开始了。
祝福,祝福落在每一个诞生的孩子身上,孩子们在众人的拥簇下受洗,获得名字,每个孩子都得到了理应得到的关怀与慈爱。纵使他们完全不能劳动,纵使他们吵闹非凡,人们仍然毫不吝啬自己的爱,这是他们应得的,若孩子在没有爱的情况下长大,他们会伤心到落泪,仿佛每个得不到爱的孩子得不到爱的原因都是他们。鲁斯特默默注视着一切,他也认为,孩子应当得到这一切,他同样觉得,自己自己不属于那些孩子中的其中的任意一个。爱这种东西,大概意味着虚荣与虚伪,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弄得人怪不好意思。
领土收复的消息是差不多,一年以后传来的。
每隔三个星期,士兵们站在难民营的中央,宣读着哪里哪里重新回归盘尼西林的怀抱,哪里哪里的难民几时就应离开。得到消息的人们欢呼雀跃,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这片该死的地方。其余的人们也并不灰心,他们明白强大的祖国永远会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那太阳以下的一切。于是乎,难民营里的人们越来越少,帐篷拆了又拆,除了垃圾什么也不剩,剩下的人依旧如往常一样,完成上头安排下的工作,上头让他们走,他们便走,上头让他们留,他们便留。三十年,荒地变成了生机勃勃的原野,给他们下达命令的人换了再换,工作也从最开始的手工工作与垦荒,变成了对经济作物的采收与种植,盘尼西林拥有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耕地,土地上长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土地上长不出什么他们得想办法让土地长出点什么。
第二年,战争结束的第二年,政府命人拆除了围在难民营周围,圈养了他们三十二年的矮篱笆。它存在的时候,这几和外面就是两个世界,它消失了,这里和外面仍然是两个世界。外面是荒原,这里是绿地,带刺的篱笆让绿意戛然而止,仿佛北方出海口,浑浊的河流与澄澈的海。三十二年,他们从未迈出这里一步,几平方公里的土地是政府给他们最大的宽容,几乎所有郡都都不欢迎外来者,尤其是难民,当然,有人不算是难民,他们比其他人更能得知消息,早早就坐上马车拉上财物过起了一成不变的上流生活,这种人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足踏泥尘。
至于剩下的人们,他们好像被祖国遗忘了。
等待了两年,什么也没有,故乡好像真的已经沦陷,落入了精灵们的手里。
鲁斯特自懂事起就被告知,这片生他养他的狭小地界并不是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在南方,雨水充沛,土壤肥沃,遍地黄金。鲁斯特没见过黄金,只见过一次银,那次,几个陌生人冲进帐篷里把一切翻了个底朝天,摸出了一对镶着红色石头的银戒指,他们笑着跑了出去,还不忘给了鲁斯特一拳。他们是外面来的人,外面来的人当然可以自由进出,他们把这偶尔的劫掠当做小消遣,这大概是侵占他们土地的补偿。不能反抗,反抗即是死刑。
战争结束的第一年,父母的脸上挂满了和旁人一样的欣喜神情。
第二年,他们脸上回归了同往常一样的冷漠。
第三年春天,母亲死了。
父亲掘地三尺,挖出了一个小盒子,那是他们三十年前所有的一切,仅仅是一个装饰着花纹的小盒子,他卖掉盒子,换来两枚银币,将母亲安葬在荒野上。母亲的周围还有数不尽的坟墓,歪七扭八的墓碑立在这片荒野,有的几近毁坏,有的无人打扫。这是盗墓贼来了都嫌穷的地方,不过,免于打扰也算是个好处。母亲的葬礼只来了四个人,他,他的父亲,一位遗产委员会的成员,还有一名牧师。牧师翻开陈旧的圣典,扯开嗓门唱着圣歌,那是安抚灵魂送走死者的诗,经他的嗓子,听起来格外刺耳。他和父亲抬着母亲的棺材,从上面慢慢放下。那是他最后一眼看到母亲,没有疲劳,没有忧愁,没有爱意,没有苦闷,只有一成不变的平静与死者的安详。她大概真的死了,不能再用粗糙的手抚摸他的头,也不能坐在床头缝补衣裳。鲁斯特没有什么感觉,他只知道母亲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仅此而已。
圣歌结束,父亲跪倒在地,口吐鲜血,死在了棺材里。
往后的事情鲁斯特记不太清,他签了几份文件,用铁锹往棺材上扬了几锹土,从中午忙到了落日,借着最后的阳光,他看到了墓碑上分明同时刻着父亲与母亲的名字。此时,他才哭出声来,他很清醒,只是身体止不住哭泣,他想停下,但身体就像一辆失控的矮人火车,非得到了能量耗尽,或者撞上什么才能停下。就这样,他从出生开始第一次哭泣,哭到了昏迷,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鲁斯特醒了过来,他疲惫的身体几近崩溃,这时他发现手里握着什么东西,那是一张驱逐令,限时三日,除了这里,能滚哪里滚哪里。
待他回家,所有帐篷都被移平,仅剩的数个难民呆呆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鲁斯特知道该走了,但去哪,他不知道。城市?素未谋面的故乡?还是去其他的什么地方?鲁斯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卡尔斯忒娅的战斗还在继续,他同样不知道北方已经满目疮痍,他觉得自己应该往北方走,因为北方发达,即使自出生以来的苦难都来源于北方,他还是要往北方走。他穿过草地,跨过分界线,沿着稍可明辨的路,向着北方走去。

每个郡都都有两个核心城市,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每个郡都的核心城市都有一个名字和郡都一样,这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盘尼西林最北方的郡都,克罗,得名于盘尼西林王的十二骑帕拉丁之首,克罗·布伦尼尔,有君王的利刃之意。但是如今,克罗半数领土已经沦陷,她的核心城市克罗已经成了同精灵接壤的边境,从外表来看,很像是将一把利刃埋进了精灵的身体,但事实并非如此,精灵在沦陷的土地上进行了一遍又一遍的屠杀,直到异种被屠杀殆尽才停下,期间,许多有志之士曾经尝试营救,但他们都失去了一切消息,大概是死在了里面。
郡长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隔着桌子对着跪在他面前的人说话。
“非法翻越边境,照常理你应该被砍去双腿,但这是特殊时期,我们可以放过你。”郡长坐着的位置,原本是冲着克罗广袤的土地,到现在,过不了三公里就成了精灵们的地界,他现在就像是对着精灵的土地说话。下属曾劝告他调转位置,他通通没有采用,他大概觉得日后会有可能收复领土。
“你叫什么名字。”
“鲁斯特。”
“来自哪里。”
“我的故乡?”
“是,你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南方,精灵那边。”
“南方哪来的精灵。”郡长对他的话有些疑惑,“精灵全在北方,东方是亚历山大,西方是矮人,南方全是我们的土地。”
“这怎么可能。”
“过来,孩子。”郡长把鲁斯特简单桌子跟前,他的桌子上用一张地图作为桌布,他指了指克罗所在的地方,克罗北方有一大片被新涂成了绿色,绿色代表的就是精灵。
“你看,这就是我们在的地方。”
鲁斯特看到,那个地方几乎仅仅贴着新绿,但在他看来,精灵还是在南方。
“所以你到底来自哪里,有身份证明也可以。”
“我是难民,三十年前我的父母逃到了北方,就在难民营。”
郡长揉了揉头,“难民营,我们没有那样的设施,隔壁郡都也没有。”
“那我…”
“嗯,这都没关系,只要你承诺你不是精灵那边的,一切都好说。”
“我承诺。”
“签个字吧。”
签上自己的名字之前,鲁斯特反复确认文件的内容,那确实不过只是张保释文件。
“你有考虑过参军吗。”
“参军?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夺回我们的领土。”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郡长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房间里满是他雄厚的男高音,“你说我为什么不去?孩子,你猜猜,你来猜猜我为什么不去,我是怕死吗?我是他妈的怂蛋吗?啊?!”郡长把自己的假腿拍在桌子上。“我他妈恨不得手刃那群杂种,但是我不能,没有助理我动都不能动,那群精灵吃了我们所有的部队,然后来拷问我,但是我,我比尔克伦德,除了辱骂他们,一个字都没说。”
“我是去了,但是补给被断了,没办法,后面的人不配合。”郡长如是说,“如果你也有相同的顾虑,那是你的自由,但请你不要再揣测别人。你可以走了。”

千城千面。
应当承认,不是所有的郡都都像伯明翰那样繁华,富得流油,也并不是所有郡都都像克罗这样,在漫长的历史中满目疮痍,遍体伤痕。她就是负责接触地面的轮,只要盘尼西林一日尚村,克罗就将继续她的磨损。但除了贫穷之外,这里的人仍然是人,男人们白天工作,晚上喝喝酒,打打牌,女人们也在白天工作,晚上也会喝酒打牌。温暖的北方滋润着一切,土地,人的皮肤,墙,武器,还有别的什么。所有人都有武器,湿润的墙上,湿润的桌子上,湿润的家里,湿润的身体旁。战争让大部分人逃到了南方,留下的人,在结束平平无常的工作之后,在刀与剑的周围入睡,他们在等战争的炮声。
街上没什么人。
运转社会需要的人并不多,这里的目的不是繁荣,而是在精灵入侵的时候,首先消耗它们的有生力量。以政府大楼为中心的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歇业,残破的门后面,是超越了三十年的陈设。鲁斯特破开一个酒吧的门,从厨房里摸到了一块芝士,还有一些面包,很奇怪,那些芝士和面包还能吃。
鲁斯特在厨房生了火,烤了点芝士,那些面包实在咬不动,拿来砌墙还差不多。不过鲁斯特还是把它们装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喂,你在干什么?”
“做饭。”
“这里是私人领地,出去吧。”一个警官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人都走了。”鲁斯特说,“人既然都走了,那还算什么私人领地。”
“话不能这么说,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等他们回来。如果回不来,那也应该由遗产委员会处理。”
鲁斯特没说什么,扔给警官一样东西。
是酒。
“陪我喝一杯吧,大人。”
警官左顾右盼,叹了口气,掩上了破烂的门,来到了火旁边。
“你来自哪里。”
“……南方。”
“了不起,还有人愿意来这里。”警官打开瓶盖,灌了两口。
“你平时不喝酒吗。”
“警察怎么能喝酒,你这话说的。万一精灵打过来怎么办。”
说完,他又灌了两口。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去哪儿。”
“来军队吧。”
“没有想法。”
“为了收复故土做准备,这不好吗。”
“没有想法。”
“年轻人。”警官又喝了两口。
“…”
“去南方吧,更南方,伯明翰,里昂,甚至亚历山大。这里不适合旅行,除非你想受苦。”警官说,“盘尼西林很大,在这里简直浪费生命。”
“你为什么不去。”
“当然是等着机会,收复故土啊,傻小子。”警官站了起来,把一口没动的酒瓶放在地上,“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出去,但不知道去哪,就留在了克罗,打了三十年的仗,从绝对优势打到满盘皆输。明明只要她愿意动手,一切都不是问题。”
“她?”
“一群在南方开辟领地的人,你只要知道他们很强,就行了。”
“南方还有什么?”
“神祇。”
临走的时候,鲁斯特拉开柜台,摸走了几枚铜板。

“您犯法了。”
“非法穿越边境?”
“当然不是,您没有购买我们的商品,所以犯法了。”
里昂的边境,差不多就是边境的位置,鲁斯特被两个人拦了下来。
“可是我没有钱。”
“那跟我们走一趟。”
鲁斯特瞅准时机,把一个人的裤子扯了下来,又给了另一个人一脚,跑了。
那两个人反应过来,在后面追。跑着跑着,鲁斯特举起双手停了下来,那两人走近,鲁斯特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又是一人一拳。
到了最后,鲁斯特把他们都放倒,又把他们身上的东西摸了个精光。
“你他妈是谁?”
“布鲁本斯特。”
“那不是酒的名字?”
“我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鲁斯特就在他们俩旁边点着钱,看来他们抢了不少人,钱币当中还混了两枚戒指。这钱加起来足够买一辆马车的一根横梁。
“喂。”
女人的声音。
“怎么了。”
“住手。”
鲁斯特停下了点钱的手,站起来盯着那个女人。
灰白头发,黑色斗篷,腰间左右各一把剑。能看到的就这么多。
“怎么了。”
“说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睛,你在抢劫?”
“我是被抢的。”
听到这句话,躺在地上的那俩人一边大喊救命,一边朝着那女人展示伤口,说自己明明只是个商人,来这里做生意碰碰运气,却横遭不测,多么悲惨。
“你得帮我们做主啊!”
“杀了他!杀了那个混蛋!”
“闭嘴。”
那两人闭上了嘴,同时,仍然不断展示伤口。
“事实就是如此。”鲁斯特分出一半的钱,打算给那个女人。
“我不…”女人停住了嘴,同时拉开斗篷亮出自己的口袋。
看着鲁斯特把钱装进去,那俩人扯开了喉咙叫唤。
“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俩杂种!混蛋!下等马!”
“有本事杀了我!混蛋!杂种!下等马!”
“你们还有马?”鲁斯特走到那两人跟前。
“没有没有。”
“…”
女人笑出了声,连忙用手掩住嘴。
“你要去哪?”
“怎么了。”鲁斯特说。
“可以的话,能否一起走?”女人笑了笑。
“为什么。”
“你也不想我遇到这种事情吧。”
“没所谓。”鲁斯特丢下这句话,自顾自走了。
“这人好奇怪。”女人喃喃到。
“我也觉得。”
“我也是。”
躺在地上的两人恢复了点体力,拍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那么小姐,能否归还我们的钱财?”
“你们的钱财?”
“是的,我们的。”
“那位给我的东西,想要仲裁的话,请把他叫过来,若他同意,我自然归还。”
听到这句话,两人脸红到了脖子根。
“对付不了他还对付不了你…?”
那人只觉得伸出去的手一阵清凉,转眼一看,手臂被整根切掉,切面光滑完整,巧夺天工,就连手臂也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血才从那里喷出来。
“还要钱吗。”
“不…不要了。”
“那就好。”
甩干剑上的血,收剑入鞘。女人赤红的眼睛仿佛禁锢二人的铁笼,若没有她的旨意,两人大气不敢喘一口。在二人的眼睛里,女人分明就是已然消失在历史当中的吸人精血的禁忌怪物,血裔。但她并不是,她的头发是海洋一般的湛蓝,裸露在外的皮肤暴露在璀璨的阳光下,光滑而细致,她大概是个贵族,或者类似的什么。但贵族怎会孤身一人走在这里?尤其还是个女人?不过她确实是个贵族,这也不稀奇,只要你有钱,或者祖上某个人走了什么成就,你就能沾一份光,得个贵族的好听名号。
如果她是贵族,那么两人放下的处境就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
等死。
贵族杀死平民,只要理由充分,就不会被追究任何罪责,而往往,一切理由的评判者通通不由分说地向着贵族的陈词。也就是说,在这里,两人的命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放在她手心把玩。
掌握生杀大权的感觉令她愉悦至极。
但还不够。
她解下两把剑,插在地上,走到了远处。
“给你们两个选择。”
“不要!不要!”被砍掉胳膊的人跪了下来,“求您了,我们不想自相残杀,也不敢拔剑,求您了,放我们一条生路,你也快跪下!求您了!”
另一个人有些迟钝,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跪了下去。
“求我,我就会放过你们?”
两人把头按在地上,只剩下了颤抖。
“说实话,你们把要做的说出来,也够没意思。这样,你们只死一个,如何。”
“杀了我,比尔吉。”断了手的男人如是说道,“照顾好克里斯汀,好吗。”
“我,我不能…”
“动手吧,比尔吉,我活了…”
“快点。”女人说,“我戏剧听得足够厌烦了。”
“快杀了我。”
“我不能。”那个叫比尔吉的男人直直盯着她,那眼睛里有几分愤怒,有几分恐惧呢?女人不会读心术,对此完全不可知,但她知道,略微俗套的喜剧即将上演。
“杀了她,我们都能活下去。”
对,太对了,万分正确。
比尔吉站了起来,拔出了剑刃。
“回来!笨蛋!回来!”
刹那间,紧盯着女人眼睛的比尔吉挥动剑刃,朝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砍去,来不得反应,又将剑刃直直插进自己的腹部。
“三。”女人念出这个字,比尔吉如梦初醒,颤抖着的眼睛看着女人解下斗篷,露出一对精灵的耳朵。
“幻术…”
“愿理智之光照耀你我。”女人缓步走进,蹲在比尔吉跟前,纤细的手顺着剑刃插进了他的肚子搅弄,比尔吉冷汗直流,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得到了意识的清醒,却完全无法控制身体。女人的手突破层层脏器,捏住了比尔吉的脊骨,稍一用力,比尔吉以诡异的姿势向后倒去,就像是一层台阶铺在地上。他口吐鲜血,过不了多久,他就得被自己的血淹死,
“比尔吉!!!!”

“你确定就这么一个人穿越荒野?”
女人追上了鲁斯特,在他后面走着。
夜幕降临,本是危险的时刻,奈何自然的危险对对一切生物一视同仁。
“一直都是这样。”
“我叫爱尔维拉,你呢。”
“布鲁本斯特。”
鲁斯特骗了她,心里却没有一丝愧疚。
他就从来没有过那种东西。
“布鲁本斯特。”
“…”
“布鲁本斯特。”
“怎么了。”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
“那你走什么。”
“我想走就走,走到哪算哪。”
“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那就死了。”
爱尔维拉放慢了脚步,鲁斯特没有任何反应,他依然向前走着。
“你要去哪?”
“你问过了。”
“我以为你一直只会一句回答。”
“我还能回答什么,我本来也不知道。”
“那我来给你个目标吧。”
“不必。”
“怎么能这样。”
“怎样都行。”
“那这样吧,你陪我一起去里昂,如何。”
鲁斯特没有应声,他继续走着,朝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
星光灿烂。
“如果我是你,我会答应。”爱尔维拉快走几步,赶了上去。
“…”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会答应。”
“为什么。”
“有这么漂亮的美少女陪着,我怎么能不答应?”
鲁斯特停了下来。
“我不想上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说完,他继续走。
“你?”爱尔维拉有些生气,“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怎样都行。”
“你像根木头。”
鲁斯特又停了下来。
“这么说,你想让我上你。”
“…”爱尔维拉有点顾不过来,正欲争辩的时候。
“我不想,一点感觉都没有。”
说完,他继续走。
“我可是贵族。”
“怎样都行。”
“你们见到贵族不应该…”
“我没见过贵族。”
“现在你见到了。”
“你让我感觉所有贵族都是这样。”
“贵族也有很多,不同地方的贵族是不一样的。”
“贵族都是蔬菜。”
“油盐不进。”
“你想让我卑躬屈膝?还是想让我臣服于你?”鲁斯特停了下来。
“我只是想让你陪我一起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好。”
“……”
“……”
“……”
“你怎么不走了。”
“你不走,我怎么算陪你走。”
“你这人啊。”爱尔维拉笑了笑,“好啦,我走在前面,你跟紧。”
“……”
“……”
“……”
“你怎么不动?”
“该睡觉了。”
鲁斯特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把周围烤得让人受不了,他大概是热醒的。爱尔维拉睡在他旁边,蜷缩着身体抱紧她的剑,尖尖的耳朵从蓝色的头发里露出来,感觉像是雨后突破泥土的白笋。
他环顾四周,没有了夜晚的星光,辨认方向变得很难。
他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
爱尔维拉醒了过来,也可能早就醒了。
“早安。”
“…”
“我们走了很远啊。”
“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这里。”爱尔维拉闭上眼睛用鼻子闻了闻,“我们已经相当靠近农田了。”
“你闻的到农田?”
“是的,泥土的芬芳,作物的清香,一切都在风中传递。”
“你来带路吧。”
鲁斯特看着爱尔维拉,后者坐在地上,笑了笑,并不准备起身。
“礼仪,没有人教给你吗。”
鲁斯特没说什么,自己走了。
“喂,你!停下,等等我!”
鲁斯特停了下来。
爱尔维拉披好斗篷,扣好佩剑,急忙走了过来。
“让人做事,要说请,知道吗。”爱尔维拉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请你带路。”鲁斯特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我没听见。”
鲁斯特走了。
“啊你这个人,你走反了!”

如果国家是人类。
那城市便是军刀,城市便是枪矛。
而农村,无疑就是这个人的血肉与骨骼,他们沿着道具做成的血管,将压榨自己得到的养分散播到这个人类的身体各处——很少会有史官这么写,他们出身显赫,对于终身与泥土为伴的人只有短短几句“在王的治理下,人人安居乐业,平淡而幸福。”
平淡而幸福。
他们从路牌上得知,这个村子叫做“安科塔”,即车辙。
没有旅店,没有酒馆,也没有商店。这个村子的一切都归一个贵族所有,听说,那个贵族几乎从不关照这里。里昂太靠北,太危险,也太远。
鲁斯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一个个人把工具和其他的的东西运来运去。春天刚过不久,小麦还没抽穗,这个时候应该忙什么呢。
“现在应该种玉米了吧。”爱尔维拉说。
“没有下雨,玉米只能死。”
“玉米相当顽强,只要悉心照顾,就能丰收。”
“从上个月开始,天上没有一片云,没有下过一滴雨。”
风轻轻拂过,爱尔维拉压住了斗篷,没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脚下。
“你,为什么要去里昂。”
“我小时候在那里长大,几十年前,就走了,再也没回来。”
“三十年前?”
“是,你怎么知道。”
“三十年前,我的父母逃到了南方,之后生下了我。几个月前他们死了。”
爱尔维拉眼睛直了,盯着鲁斯特的头,鲁斯特说话从不看着人。“抱歉。”
“没有所谓。”
“你的父母…算了,到了里昂,我会好好补偿你。”
“我陪着你又不是为了补偿。”
“那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为了那个。”
“唉。”
“你在里昂有家人?”
“我的家人,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就被处死了。我回去是想看看我的老家。”
“你现在回去,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谁知道呢,战争不是我发动的,我也没有参与,也没有支持。我只是流血精灵的血。”
“谁会听。”
“你。”
“我决定不了什么。”
“我也决定不了什么,但这已经足够了。”爱尔维拉站了起来,“决定一件事的,有两个人就够了,你和我,我们一起走。”
“我有些累。”
“那,就休息。我们一起休息。”
“……爱尔维拉。”
爱尔维拉有些吃惊,这是他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如果有一日,我让你杀了我,不要犹豫。”
“怎么可能。”
“我是在说,你不要犹豫杀了我。”
“…我没有理由杀了你。”
鲁斯特没有说话,抛给她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个银制的戒指,上面镶着一张块红宝石。
“你这是?”
“人类有人类的规矩,遗产委员会会保护戴着这对戒指的人。”
“我…这上面是谁的名字?”
“我父亲,这是我母亲的,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可以亮出来。”
“这有什么用?”
“我会为你争取时间,用那时间,逃出去。”
“如果真到那种时候,你不用担心。我会带你逃出生天。”
鲁斯特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仅仅是盯着而已。
他笑了。
“我原本以为,你会不相信。”
“你在骗我?”
“人类根本没这规矩,婚姻什么也保护不了。”鲁斯特从石头上跳了下去,“休息够了,我们起身吧。”
“我没有开玩笑。”爱尔维拉说,“我会带你逃出生天。”
“没所谓。”
“等等。”爱尔维拉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这个,你用。”
“我不会用。”
“这不是用来砍人的,你如果报上爱尔维拉的名号,精灵之中,无往不利。”
“你不会也在开玩笑吧。”
“是。”爱尔维拉笑着说,“一直带着两把剑,太重了。”

有人说,人用尽一生来赴死。
死亡是结局,的的确确的结局与确确实实的解脱,人类疲于奔命的一生结束之后,肉体分崩离析,魂归天际,以往的一切,爱与恨,富有与贫穷,一切都毫无意义。死亡就是死亡,即使是至亲,也别想让那具尸体有所回应,同时,婴儿呱呱坠地的时候,他的死就已然注定,任谁也无法逃脱。
里昂,是一座建立在死亡上的城市。
不同于克劳的磨损千年,里昂,在她漫长的岁月里,人类与精灵多次易手。核心城市中,人类与精灵风格的建筑鳞次栉比,它们就这样奇妙地沿着更早之前的城市规划,默默生长与改变,人类与精灵在这座城市仿佛有某种默契,这种默契让他们总是保留彼此最完整的建筑,而后在周围建设自己引以为豪的风格。建筑爱好者一定会对它们感兴趣,不过他们一般不会千里迢迢冒着去死的风险来就是了。
来里昂的路上,他们打了几份工。
有保镖,有厨师,也有教师。爱尔维拉的知识水平很高,当下贵族们所需要的敲门砖她通通知晓,所以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白天在不同的地方工作,到了晚上睡在一起。
越是靠近里昂,就越能感受到变化,真正的城市是一颗健康活跃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充满活力。这里的人们也不太一样,无论是口音,还是其他的什么。当然,主要是口音,没有战争的日子里,精灵统治者和人类统治者都会颁布自己的教育法案,如此一来,里昂就成了两者文化的奇特交融区。
等他们抵达里昂成,已经过去了六个月。
六个月里,一切如同以往。
“你的老家在哪里。”
“爱丽舍路,008号。”爱尔维拉说,“我猜,大概率住的不是精灵。”
“这么长时间,除了你,我没见过其他精灵。”
鲁斯特在这段时间里学习了剑术,他现在已经能熟练使用纤细的精灵长剑了。
“还好,如果你见到其他精灵,那只能证明战争又开始了。”
“谁知道呢。”
两人站在城墙的不远处,谁也不愿先走。
“你不进去看看吗。”鲁斯特说。
“看与不看,有什么区别呢。”
“确实没区别,但看了,就知道区别了。”
“你总是这样。”
“可能吧。”鲁斯特说,“我们走?”
“再等等。”
鲁斯特没再说什么,他们俩并排站着,人流在他们周围攒动。
“你知道吗,布鲁本斯特。”
“什么。”
“我其实,不叫爱尔维拉。”
“是吗。”
爱尔维拉走到布鲁本斯特的跟前,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你也不叫布鲁本斯特,对吧。”
“我确实不叫布鲁本斯特。”布鲁本斯特如是说。
“这样就好,本斯特。”
“…维拉。”
“我在。”
“我们进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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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方茯苓
发布于
2024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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