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树在公交车上谈论生死观
上周,我刚送别一批朋友,他们在10月底从种着石榴、扶桑和菝草的陶土盆上成批长起。父亲吩咐我照料草木,我把他们一个个认齐,而父亲回来后拔掉了他们。我以为他们都被清了个干净,但在几天以后,有株草在原地长了出来,并请求我把他种到雪地。
这株草坚称春天以后他就是树了。
这是北半球的冬季,但是南方并没有下雪,这里在最冷的时候也不下。五年前南方曾出现罕见难熬的冬天,农田里的蕉树都被冰雹砸折,被燃油废气捂得最热的城市也可以堆起小雪人,可我们这里依然没有雪。我对他说,树妖听起来像是西边的生物,可在东边哪怕一直往北也只能到达西伯利亚,要到极北净土,得从西边出发。
树说他只想要去往一片雪地,无论是东方北边的雪泥还是西方北边的雪泥。我甚至迈不出房间几里的方寸之地,更遑论走到几十里以外的冬天中去。因此,我问他为什么需要雪地,也许他的愿望里隐含着其他愿望,就像不得幸福的人退而求其次要一座黄金屋。
他要种在北方的雪地,是因为只有冬天的雪地能让他消逝。他在冬天死去,春天才有新苗长出,生物的数量总要持平,人们用红花仙草泡出的水把死者送往死界,冥府有鬼魂从六道河越下,来年新生儿才能在人间出生。
父亲又在修枝,每当他和母亲吵架,他就回去种满草木的阳台待着,剪去吊兰发黄的叶子,折掉凤尾蕨出头的枝,把风母由于疏忽而让孩子长在石板罅隙里的多肉连根拔起,直到他理顺和母亲的关系,草木又回归人定的秩序,他才重新回到客厅。但他却从不怎么修石榴树,放任其野蛮生长,这个种在陶盆里、本该根本结不出石榴的石榴树开始结果,妊娠的枝叶结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实,然后让果实永远留在妊娠的阶段。父亲仍不剪去那个果实,放任对于细嫩的枝杈来说太过沉重的果实生长,那果实摇摇欲坠地吊在枝杈上,即不可能熟成真正甜美可食的石榴,也不让红花在他的位置生长。
永远会有黄叶,种子还会跟随风,枝杈忠于阳光和雨水,植物只听从自然的秩序。于是我听信了树的话,把它种在红陶花盆里,从在冬天中湿冷的南方出发,寻找北边一片雨水能结成雪晶的寒冷之地。
自然会允许未成年的种子乘风,但机场却拒绝只身的年少人购票。我辗转拦下了一辆大巴,要他带我去北边。司机问我,哪个北边,我说,会下雪的北边,他便轰的一下关上门。
我走了太远的路,太渴,太累了,不得不向两个路人讨水。其中一个人肯定是拉摩的侄儿,因为他穿得像流浪汉,大额头,多皱纹,眼睛闪亮,鼻子突起,嘴巴宽阔,看起来卑劣又磊落,聪明却疯狂。他开了一瓶可乐,我一口一口的把极冷可乐咽下去,拉环口偶尔可以窥见闪烁的鳞光和两只眼睛,可我太渴,又太想离开,匆忙地把气泡水灌进我的喉咙,直到感觉有东西在我的嘴里游,我吐出可乐,一条蛇跟着流出来,拉摩的侄儿笑了。
这个魔鬼看出了我的心中所想,他俯下身来说:“你就打算靠着两条小腿走到北边吗?那怕是等到鹧鸪产下的小鸟让人吃了两遭都走不到。”
“可是我没到考驾照的年龄,也没有车肯载我。”
“那就来搭我的公交吧!我给你安排在最好的座位,车餐有鱼肉和牛排,我给你带了毯子和外套,这样你到了雪地就不怕冻着了。”拉摩的侄儿朝我伸出手,如伊甸园的蛇那样吐出诱惑的信子。
树伸出一根蔓藤拉住了我想回握过去的手腕,我犹豫着把手缩回去了。
“抱歉,我朋友貌似不想做你的车。”我说,“我该走了。”
他眯起眼睛:“也许你可以先体验一下再做决定。”
他打了个响指,顷刻间我们就做到了坐席上,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他拉开窗帘,阳光照射进来,装在塑料袋里的陶盆似乎响起了一声微小的崩裂声,我知道那是树在生长。
拉摩的侄儿望向窗外,我也跟着看过去,外面有只死在草坪上的羊。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我。
我想了想:“积肥后生长起来的植物。”
“还有呢?”
“或者……食肉后长健的狼?”
他笑了一下:“为什么要这么答。”
“只要不瞎都能看见一头死去的羊,所以我猜你是想问点别的什么。”
“你选择看见死后生命的重新生长,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或许我应该奖励你。”他的笑意扩大,随即打了个响指,乘务员推上餐车,往桌子上摆满了还在往外滋滋冒出肉汁的牛扒,拌了蜂蜜芥末酱的蔬菜沙拉,苏打水,果汁,沙冰,蘑菇浓汤。
“我比较想要米饭和鱼肉。”我看着远去的乘务人员发出一小声抱怨。
“可惜你说晚了。”
我刚拿起餐刀,树就在桌底下拉住我的衣袖,像是用肢体大声地警告我:“别吃。”
我重新放下刀叉:“我不饿。”
“那不妨试几口。”
“抱歉,我该走了。”我环视了一周,没有找到门,“让车停下吧。”
拉摩的侄儿慢条斯理地切起牛排:“为什么那么急着走,说到底,为什么你非得去北边呢?”
“因为这是朋友的请求。”
“你说它?”拉摩的侄儿指着陶盆,“为什么你要把一株杂草当做朋友?”
我想了想:“这没什么,如果你十年如一日被关在屋子里,阳台的盆栽都是父亲安排好的,这时候有一根意料之外的生命出现了,他被折断还是会往上长,拔掉根但还是会重新出现,只有生命拥有自我意志,而在周围无一人时,我会偏爱选择拥有自我意志的生命作为友人。”
“人们寻死,你不伤心?”
“会。”
“没有朋友愿意看着他的朋友伤心。”拉摩的侄子总结,“哪怕只是为了你,他也应该选择永生。”
树在悄然生长,它的根部向下延伸,草身拔高了一寸。
“你在诱惑我把它留下。”我说,“你要我逼迫它选择永生。”
“我从不逼迫任何人,我只是告知你所拥有的选择,何况你不能怪我,生死本能相依相随,你不能责怪我贪恋生命,啊,”拉摩的侄儿看向窗外,“你应该看看外面。”
我朝窗外看去,公交已行离了北方,窗外不再是冬天也能树叶常绿的景色,混交林在倒退中挥洒着针状的黄叶。
“现在是什么时间?”我问。
“快中午了。”拉摩的侄儿回答。
“太快了,我们还没说几句话,车就走到了中午。”
“事实上我们谈论了很多,人们对时间的感知是不公正的,童年总是过于模糊不清,我们用童年的所有时间用了学习和生命有关的一切,越远离现在的时间过的越是短暂。”
“那正午应该学习什么课题?”
树在生长,他长得更高,扎得更深,有了枝干。
“正午往后都是死亡的课题,青年拥有过于澎湃的生命力,正如我刚刚所说,生死本能相依相随,在生命力最旺盛的年纪,本就该严肃思考死亡的话题,成人却反而对此避之不谈,但这是无法阻止青年对死亡话题的向往的。”
“我感觉自己总与死亡课题堪堪相遇又擦肩而过。”
“你在什么时候相遇又错过它?”
“我对年岁有一种模糊感,如果不看日历,经常忘记现在是几几年,对于童年和少年时期,我的同龄人会用小学初中和高中来划分他们的阶段,而我经常搞混我的初高中老师,因此,我无法给你确切的时间。”
我划分时间节点的方式简单明了,在某个时期,我大姑死了,那是我懵懂的幼年的结束,我姑丈死了,那是我童年的开始,我奶奶死了,我的童年结束了,我舅舅死了,我成人了。
奇怪的是,尽管身周对死亡的经历似乎算得上丰富,但我本人机会不怎么直面他们,我只去过一次姑丈的病床,参加过奶奶的葬礼。那次葬礼我被要求守在门前,禁止让村里的村民拿着纸币走进灵柩房,我本人虽只有一门之隔,但也不被允许进去,我远远的看着,只能看见一张白布盖在起伏不平的大床上。我记忆最深的只有一个巨大而光滑的树,被横放在两个树墩之间,来往参加葬礼的人都坐在这里,树桩两个不舒服的凸起最为粗粝,中间最多人坐的地方则甚为光滑,显然是无数裤子抛光后的结果,我整个葬礼在这里坐得最久。
“那你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
我看向窗外,景色彻底变成了针叶林,而我的手开始变得宽大和粗糙。
“下午。”我回答。
树长得非常大,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他的根系已经撑爆了陶盆,那点泥土的养分已不够容纳他的生长,他在公交上扎起了根。
我清楚,再不离开,就永远来不及了。
“我该离开了。”
“公交车帮你代行了许多的路,让你免去跋涉之苦,为什么你执意要下呢。”拉摩的侄儿问。
“越在这里坐着我越会忘记怎么用双脚走路。”
“你不需要用脚,车轮可以为你代劳。”
我和他争论着,但树不会因为争吵就停下生长,他延伸他的根系,将座位和公车底座撑得变形。
我发现我的牙齿在松动,我的手掌布满皱纹。
我用手掰晃动的牙,在童年时期我也经常这么做,那时用手掰下乳牙是为了让新牙长起,我自己掰下一块,就省了一笔给牙医的钱,母亲会拿省下来的钱给我买一根冰淇淋,觉得这样就能冻住嘴里的血,带我去公园,鼓励我把乳牙扔到树叶或屋顶上,后来医生斥责说拔完牙就去吃冰是有害健康的行为。
但总有几个牙异常难掰,它们摇摇欲坠,就是无法彻底完成与牙龈的分离,冒头的新牙没有一个充分的生长空间,所以现在我的牙齿里有三五个奇形怪状的融合牙,一横一竖地贴合在一起,牙医用张口器打开我的口腔,宣布由于我的优柔寡断,以后不得不用更勤勉的态度做好每日两次的刷牙任务,不然我以后就得承受一次拔掉两颗牙的痛苦。
暮年牙齿脱落得异常轻松,轻轻一碰,牙齿便如风化的塑料梳齿一样成排掉下。
“你犹豫得太久了。”拉摩的侄儿叹了口气,“哪怕你现在要走,也已经太晚。”
“但还不是晚上。”我说,“还有时间,现在距离雪原也不远,我还能自己走过去。”
我挖出树的根部,把树须绑在肩膀,背着它下车,拉摩的侄儿站在车上,目送我离开。
这里遍地山丘,雪原在几重山以外。
我非常渴,想向拉摩的侄儿讨要一杯水,但他给我的甜水中泡着蛇,所以我只能忍着口渴前进。
每个山丘的顶端都用黑色的铁线相连,上面挂着许多缆车,人们坐在缆车上,无需艰难的步行,即可轻易地抵到一处山丘。
坐车非常的快,步行却非常的累。
我很累。
我一愣神,便惊愕地发现自己坐上了缆车。拉摩的侄儿与我四目相对。
他朝我微笑,那是一个嘲笑。
我俯视去看山丘的顶峰和鞍部,那里有各种奇怪的人,有男人女人,也有小孩,有走的站的坐的,也有趴的,有些赤身裸体,有些衣冠楚楚,缆车越走越高,我可以看见缆车上的人最终都通向棺墩,他们平躺在上面,等子棺墩的盖子盖上,盖子落在上面时,缝隙就滩出血来。
我明白了,坐缆车的人都会被两块巨石压扁而死,他们都通向死亡,但却不是被埋葬。
我要下去。
于是我又到了地面,拉摩的侄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背着树艰难地行走,树因为缺乏土壤和水分变得干枯,他的求生意志迫使他的根系扎到了我的后背上。
我不用再背着它了。
我走到了雪原,已经深夜了,这里和大海或者沙漠一样一望无际,黑沉沉的。
“但我要怎么把你埋在这里?”我问树,“除非我把自己也埋了。”
“那你要这么做吗?”拉摩的侄儿问。
我挖了个坑,刚好能容纳我整个身体,我躺下去,等着雪泥覆盖住我,冷意和死亡侵蚀着我。
这时候已经早上了,树的根系脱离了我的身体,他的根扎到了雪原土里,光照让他的身躯变得繁盛,日光晒化我身上的雪,冷意一点点地被驱逐。
“你要感谢我吗?”我问树。
“我会的,”树回答,“我会很快死去,在腐朽之前,你要把我砍下来,放在树墩的两头,在你参加奶奶的葬礼时,你可以坐着我,我会陪你见证你缺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