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与老火车
爱丽丝与老火车 aLice&Old train
序章/叫做爱丽丝的少女
滴答,
滴答,
滴答,
滴答,
……
水滴在窗沿上不断汇集,接着像一粒粒弹珠一般滑到窗框正中,摇摇欲坠的水滴晃荡着越变越大,终于悄无声息地坠落,可是它正好砸在不锈钢的护栏上,于是便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响声。
现在勉强还是上课时间,教室里还算安静,连水滴落下的声音都可以从紧闭的玻璃窗外清晰地溜进我的耳朵。
其实呢,除了下雨的声音之外,这种时候更清晰的声音应该是讲台后任课老师的声音才对。也许是受这雨水连绵不绝的下午的影响,这位看起来才走出象牙塔不久的女教师有些干劲不足。我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几颗埋在书本后的脑袋,似乎这间教室里不专注的人远不止我一个。
抱着稍微得到些安慰的心情,我再度将目光投向窗外,从我的座位往外望去就是操场草坪的一隅,多少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灰白色的水汽之后,像是褪了色的草坪上闪动着几个橙色的身影。
多半是足球队的那帮人在训练吧,拜某人所赐,我对我们高中的这个社团略有耳闻。此时此刻,我也不由自主地在那几个橙色背影中寻找着那个身影——
那个名叫李雨陵的男生。
呃——其实也不算特意找他啦,我应该只是上课太无聊而四处晃神而已。
我稍稍挺直上身,甩了甩被下巴顶得酸痛的手腕。视野切换成了教室里的其他人,我仿佛觉察到清一色白色衬衫的背后都散发着黑色的阴郁气息,于是我的无聊感又加深了一层。
放学的钟声响毕之后,我在被雨水弄得滑溜溜的走廊上碰到了李雨陵。他当然没有再套着那件训练背心,不过宽松衬衫之下没什么肌肉的手臂看上去很难跟体育社团联系在一起。
“赶时间吗?”
他上下打量了一圈背上书包的我,像是在很客气的征求我的意见一般。
“嗯……今天的话,还好。”
“那就稍微等我一下,”李雨陵边说边抓着被雨水濡湿,贴在前额的刘海,“我去拿下书包就来。”
其实完全没必要那么客气的啊,我在心里抱怨道。李雨陵不像其他高一男生那样粗鲁,这点我是很感激,但是用那种语气的话就好像我们完全是陌生人一样啊。
说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站在封闭式走廊的一角,面前不时经过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高一学生。那些人的嬉笑怒骂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更响也更刺耳,简直比下了一周的小雨还要让人心烦意乱。那样真的不吵吗——我默默想道。
走廊上人影渐稀,我扭头朝挂着“1003”标志的那扇门望去,除了一个我叫不出名字,踮脚站在门框上探头探脑的女生之外,暂时还没发现李雨陵的影子。
没过多久,单手抓着长柄雨伞的李雨陵出现在门口。站在我的位置看,他面对这个堵住自己去路的别班女生似乎有点儿不知所措。不过对方貌似心肠不错,在他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之前主动把路让开了,并且,她似乎也没注意到他前额上的,那个本不属于男生的饰品。
“没想到你还真戴着这个。”
等到李雨陵走近,我仰视着他的额头说道。
“毕竟是你给的,”李雨陵好像有些伤脑筋的样子,“必须得好好珍惜才行啊。”
“你,你在乱讲什么……”
“话说回来, 是不是好久没来这边了?”
“嗯……我吗?”
李雨陵用左手指了指自己,右手握着透明雨伞的伞柄。顺带一提这把伞真正的主人应该是我,而现在把它握在手中的那家伙又一次忘了带伞,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把雨伞施舍给他。
“不是你还能是谁啊,读高一之后,你应该再也没来过这边吧?”
“嗯……确实呢。”
我口中的“这边”,就是一条已经废弃多年的单线铁路。之前我在网络上看到过它的线路图,它就像在铁路末端长出的小尾巴般扭向一边,一端是明州市火车站,一端连着明州折返段。之前,也就是我和李雨陵都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还时常有抵达明州站后的列车从这里驶入折返段,偶尔还有货运列车,可是随着几年后正线改道,不再从这里经过,这条本就不起眼的小尾巴也就如同被斩断了一般,渐渐隐没在周围的城市建筑和蓬草之中。
除此之外,这条铁路曾经还是我和李雨陵的放学路。据我所知,李雨陵自从升入初中后就很少走这条路了,对于为了抄近路而时常造访这里的我而言,原先两人相伴的回家路变得只剩下我一人还是难免寂寞。
我看了看旁边的李雨陵,占据我思绪的当事人仍然毫不知情。如今我的视线需要抬高一些才能触及他的面颊,但是在几年前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可是比他这个一副小弟弟模样的家伙要高出好多啊——好歹我也自认为是女生里个子比较高的。
“我说啊,你为什么不喜欢火车了?”
“这……也没有不喜欢呀。”
啊——又来了,这种一看就知道是打马虎眼的回答。
面对我的疑问,李雨陵的表情变得稍微有些尴尬,像是为了缓解这股气氛般轻轻咳了几下。
“但是你都不来这边看火车了,至少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了吧?”
我可不想再让他蒙混过关,于是便抱着不依不饶的决心追问。
“肯定有——什么原因的吧?”
我直视着李雨陵的双眼。他的性格我还算清楚,但凡像这样被人很认真的盯着,李雨陵就会老老实实地道出实情。
嗯,这也算我的一技之长吧。
“呃——这个嘛……会不会有点,幼稚?”
李雨陵轻轻碰了碰鼻尖,避开了我的视线。
“一点——都不幼稚哦,”我挺起胸膛,这正是展示我对铁路的热爱的大好时机呀,“你也逛过贴吧的吧,那上面还有好多人是大学生或者已经工作的人呢。”
“就算你这么说……”
李雨陵支吾起来,我似乎感受得到他内心的动摇。
“对,对吧?”
“也,也是呢……”
李雨陵垂下头,目光在我和脚下的道砟之间游动。雨滴敲打在伞上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恰好填补了我们之间因沉默而留出的短暂空白。我踩着一边生了锈的铁轨,李雨陵默契地踩着另一边,1435毫米的轨距让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些微妙。
其实啊,我非常想和李雨陵,就像我跟他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那样,在嘈杂却又人迹罕至的铁道边,等待着看上去多得用不完的时间静静流逝。
尽管我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李雨陵似乎也觉察到了我的想法,他转过头,虽然表情是在笑,但在那层笑容的背后,却仿佛又有着某种失落的情感缠绕不散。
“想到以前的事了吗?你真的很喜欢想过去的事呢。”
——这就是,我和李雨陵,以及一条被渐渐遗忘的铁路之间的,或许某天也会被遗忘的故事。
第一话/爱丽丝与废弃的铁道
夜间,废弃的单线铁道。
这个时间想必没人会造访这里吧。
最后的蝉鸣声有如夏天的尾巴一般消逝,现在包裹着我,以及我脚下的铁路的,除了仍然温暖的初秋夜风,就只有在城市中已经司空见惯的各种杂音。
沿线槭树后散落四周、或明或暗的光斑,大多来自于铁道边道路的路灯,或是不知为何装在街角和楼顶的大功率白炽灯。乳白色或者橙黄色的光线彼此分隔或相互交汇,让道砟和生了锈的铁轨变得斑驳陆离、破碎不堪。但哪怕将这些光与声全部剥离,我也能感觉到铁轨前进的方向。
如今家住城市的中学生,恐怕没人会在放学后经过铁路吧?
从学校到我家的这段路,有近半程会与这条铁路线相伴而行。其实如果骑车的话会更快,但是,出于某种自小就在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念头的影响,在不赶时间的情况下我还是会取道这里,就比方说今天。
距离前方的弯道越来越近,铁路在这里会穿过一座小小的公园,下方则是一处不算宽的涵洞。几米开外竖着一块写有“鸣”字的菱形金属牌,那上面也同样铺了一层红色锈迹。我的视线又移向别处,在金属牌边,青桐树的宽大树叶下,有个朦胧的小小身影,距离我大概只有十几步远。
好吧,我收回前言,这里并非没有其他人。
借着铁路线防护网外的灯光能大概看清对方的脸,似乎是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就在我眯起眼睛想要看个仔细的同时,对方好像也注意到了我,我们就这样维持着四目相对、站在原地的姿势,也许过了几秒钟,我终于决定不去在意他,继续走我的路。
按理说在铁道上乱逛算是违法,说得严重点叫侵线,可是这条废线边的防护网早就被附近的居民破坏得所剩无几了。而且由于不再有列车通过,这里甚至变成了散步的场所。
当我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似乎有股带刺的视线划过全身。这种后背被人盯着的感觉着实令人不爽,于是我只好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他。
面前的少年穿着一身深色连帽衫,即便现在也是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的姿势,衣服布料覆盖下的四肢也很纤细。当他抬起头与我对视时,我注意到少年的眼睛格外漂亮。该怎么说呢,就好象是那种在夜里也能闪闪发亮的感觉。
“呃,那个……喜欢火车吗?”
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嗯……”
听少年的语气应该是肯定的,但他却轻轻摇了摇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融在夜色中一般。
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这点我也无从而知了。
“……和你没关系。”
喔,是正处在叛逆期吗——少年稍微瞪了我一眼,只不过眼神一点都不凶恶而已。对于他来说,夜晚独处的宁静被闯入者打破,估计不太高兴吧。
不过现在正是晚饭时间,少年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看着那副尚显稚嫩的面孔,是和父母吵架了吗?
“那,你在这边准备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那天出了什么岔子,通常我不会对一个陌生人问这种不必要的问题,但每当我和少年目光交会时,总是有种不做点什么就会发生某些意外的感觉。比方说,深夜时分少年独自走在背街的幽深小巷时,万一遇到什么醉酒的男人的话,不就相当不妙了吗。
少年猛地抬起头,虽然表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很明显多了几分讶异。
“……在等火车来。”
“这里应该不会有火车来了,这里是条废线。”
“唔嗯——”少年不禁发出了惊愕的声音。“呜……好吧……”
少年垂下脑袋沉默了一阵,然后顺从地站了起来。他没说什么,不过还是往我站的位置凝视了一会儿。还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呢,中性的外表也有些可爱。
无声地目送着少年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弯道尽头之后,我也朝着家的方向加快了脚步,看来今天得快一点了呢。
在这段路程的终点,也就是我离开铁路的地方,有座早已停用的平交道口。那里一到晚上就十分昏暗,而且那里有于我而言不太愉快的回忆,所以我不愿久留。
前面我说过,在不赶时间的情况下我就会选择走在铁路边上,反正这里已经被弃用,就算哪天恢复行车了,这条线上的行车密度也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最后就演变成几乎每日必到的情况了。
距离碰到连帽衫少年的那晚已经过去了一周多,原本我以为那天碰到他只是个偶然,然而,让我不能不在意的是,每次我经过那段路的时候,都能在那附近撞见少年的身影。
其他时间我不得而知,但是上周上学的六天中我有五天都走了那条路,这个频率不能说不高吧?难道少年一直,一整天都在那里吗?
就算不说别的,在普通家庭的晚饭时间在外面晃悠,这点本身就够奇怪了。
“哟,又是你啊。”
周二的傍晚,毫无悬念地,我又在铁路边遇见了那名少年。只不过这次的地点不是写着“鸣”字的标志,而是在稍远处的排水渠边。和上次一样,这回先出声的也是我。
“……干什么?”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戒备的神色,今天他身上也是一件连帽衫,不过和之前那次不是同一件。
他真的很喜欢连帽衫啊。
“还在等火车来吗?”
“嗯……”
少年的语气有点不情不愿,不过还算坦诚。
“这里可没有火车会来啊。”
我重复着和上次几乎一样的对话,内心默默地希望少年不要嫌烦。
不过也许真的挺烦的吧?被陌生人搭讪之类的事。
“……不一定。”
少年再次轻轻摇了摇头,视线依旧盯着爬满红锈的钢轨。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感觉。”
少年把目光转向一边,这下连他的侧脸也看不到了。难道是我问太多了?也许他确实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但不知为何,这样一来我的好奇心反而更强烈了。
“那……有看到过火车吗?”
“有的。”
少年飞快地答道,目光稍微上扬了一些。
现在我才注意到,他的口音有点独特,不是明州本地人的语调。而且凭我对我们这个省的印象,似乎也不在本省的范围之内。
“哪种?”
“狮子。”
“等等——”
再怎么说,这也太吓人了。
我想绷住嘴角让自己不至于笑出声,可惜这时视线又正好对上少年一本正经的面孔,于是为了止住笑意的努力全部泡汤了。
“你,你笑什么啊?!”
涨红了脸的少年鼓起脸颊瞪着我,那副样子还是毫无杀伤力。
在足足笑了几分钟之后,我咳嗽着停了下来。
“好啦,抱歉……不过实在是很好笑……”
少年风帽下的脸倔强地鼓着,一瞬间我脑中闪过想去捏一把的冲动,不过还是忍住了。
冷静点,坐在我旁边的还是个小孩子啊。我一个人在这边兴奋个什么劲啊。
不过,换做是爱丽丝的话,绝对早就一边哇啊哇啊地喊着“好可爱好可爱”之类的话捏上去了吧。所以我会变成现在这样……绝对都是爱丽丝害的。
“哪,哪里好笑了……”少年用力地摆着手解释道,“就是那种火车头,上面是白色下面是蓝色,中间有一道一道蓝色横线的那种……”
哦,我大概有印象了。
“内燃机车吗?”
其实这是个根本没必要问的问题,通往折返段的这条铁路一直没有经过电气化的改造。也就是说,必须要借助悬空的电网才能供电的电力机车,完全没办法在这里行驶。
“嗯……是的吧,”少年伸直双腿,白色运动鞋包裹下的双脚晃来晃去,“好像那种火车头的外号就叫‘狮子’呢。”
“我知道,东风11型(DF11)是吧。”
“你才知道啊……反应好慢。”
少年忽然转过脑袋,表情有些得意。
这好像是他今天第一次正脸看着我,应该不是错觉吧?
“哪里,这种东西我也早就知道了。”
“哦,还有……在这边看火车,很有意思。”
“嗯?”
难得他主动开口,我下意识地看向他,却发现这时少年的目光又投向了铁路彼端,我能看到的只有被黑色兜帽遮去一半的侧脸。
“嗯,大概说,就是……和我在那边看到的都不太一样……”
大概是有些兴奋了吧,少年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
“和你那边——你不是本地人啊。”
“不是,”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那边几乎都是东风四系列的,电力机车的话,貌似除了韶山七系之外,就只有和谐系列的了。”
不过和谐系列的外观都很单调,而且还长得差不多,没有东风和韶山系列来的好看。少年补充道。
他知道的还真多啊,对铁路是不是有着特别的爱呢?
也就是所谓的——火车迷。
“你知道的好多啊。”
“诶嘿嘿……没有啦。”少年红着脸摆了摆手,随即又有些落寞似的垂下脑袋。
“啊——不好,我忘记时间了……”
仿佛体内的某个开关突然被打开了一般,我“砰”地一声站了起来。
在我们漫不经心聊着天的同时,之前还堆积在西边天际线的晚霞已经消失殆尽,无意中已经到了会让妈妈打电话来催促的时间。
“呃……那好吧,”少年仰起头看着我,似乎在琢磨着什么,“那……明天见?”
“总之还是快回家吧,不然的话可能会被父母教训的哦。”
“……多管闲事。”少年哼了一声。
“那明天见啦。”
“……拜拜。”
虽然有点难沟通,不过还是个很有礼貌的好孩子呢。
我把多余的想法赶出脑袋,把钥匙插进锁孔。比我年纪略轻的锁芯发出“喀拉”的声响,我随即拉开了门。
“喔,放学啦?”坐在电视前换着频道的母亲扭过头看着我,“今天下班有点晚了,我打包了点快餐来。”
餐桌上放着沾上水汽的塑料袋,插着两双一次性筷子。
受限于五十多平米的面积,我家的客厅也就是餐厅。除了电视还算新之外,连同电视柜和餐桌在内的家具都很旧了,有些说不定比我年纪都大。木制餐桌上还铺了一层红色格子纹的桌布,我记得这是母亲当年坚持的主意。好像头顶的枝形吊灯也是,虽然只是便宜的仿品,但是乍看之下还是有种优雅的风格。当然了,真正称得上优雅的吊灯我只在照片上见过。
“要再热一下吗?”推门走进自己卧室的同时,从外面传来母亲的声音。
“不用了,就这么吃吧。”
接下来的时间会很尴尬,因为我不知道要跟母亲说什么。
要说我在学校的一天的话,虽然母亲好奇过现在的高中是怎样的,但对于在学校里既无好友又无过人之处的我来说,恐怕要辜负母亲的好奇了。至于母亲的工作,她似乎坚持在家不谈工作的奇怪原则,基本上没向我讲过什么在单位的事情。
这里要稍微插一句,母亲当然是知道我对铁路的爱好的,只不过在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曾经因为有段时间张口闭口就是火车,而被母亲下令“以后不准只说这个话题”。事实上,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家里提起过“火车”这个词。
有时候我也会想:假如我的爱好是关于别的事物的,会不会好一些呢?
算了,还是坚持自己的爱好吧。
每回萌生这样的念头,我都会用这句话来结束它。因为这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那个名叫爱丽丝的家伙。
在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简单的晚饭,母亲把一次性碗筷都丢进垃圾箱,我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是那种喜欢先苦后甜的人,所以在应付完作业之后,我便启动台式电脑,毕竟必要的放松也是需要的嘛。
我打开收藏夹,接着进入了一个叫做“Platform-zero”的网站。从它的名字“0号站台”就可以知道这是个火车迷的聚集地,虽然它的影响力和知名度都远不能及贴吧之类的大平台,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是个成员素质和能力都相对更专业的地方。我钟爱它的另一个原因是网站的设计,说不定当初创造这网站的人不仅是铁路爱好者更是设计鬼才。主界面是抽象化了的蒸汽机车的正面照,按照不同的组成部分分成不同主题的板块。我对蒸汽机车之类的老古董不是很了解,大概是前进型吧。
顺带一提,平时我主要混迹于【运转】和【人与铁路】这两个板块,前者也是网站里人气最旺的板块。我在这里的名字就叫Alice——虽然因为这个原因常常被误认作是女生,不过反正大家在现实中都见不了面,谁在乎它呢。
有钱有闲的人生真好啊。
在【运转】这里就有不少这样的家伙。
只是因为“冬天想去南方晒太阳”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就从哈尔滨坐四天三夜的软卧下铺到海口,或者一时兴起就从上海跑到青海。看着帖子里他们炫耀一般拍下的火车票和上面让人咋舌的价格,我忍不住感叹身为高中生的自己的弱小。
我随便点开一篇运转陇海铁路的直播帖,不久前屏幕背后的那个人刚刚经过徐州,也就是陇海和京沪两条铁路交汇的地方。夜色中的徐州火车站灯火通明,巨大的站房下各种不同涂装的列车彼此交汇。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看到这样对于很多人来说早已平淡无奇的画面就会心动不已。
离开看得人流口水的运转板块,相比之下,叫做【人与铁路】的版块则要冷清的多了。这里就如它的名字一样,除了讨论铁路线与列车之外,更多的是探讨人和铁路的关系。比方说穿过城市的铁路,承载着一座城市的记忆;或者曾经辉煌一时如今渐渐没落,甚至已经不复存在的铁路;也有些火车迷在这里记录下自己一步步入坑的经历。总的来说或许更有文学性一点,也是我更喜欢待的地方。
明州不算一座很大的城市,但也有两条铁路线穿城而过,一条是自北向南连接东南沿海的客货混运线,另一条则是通往城北港区的货运铁路。对我而言,那些遥远的铁路只不过是幻想而已,在自己身边的才是更现实的存在。
“喔……那个人又有新帖子了啊。”
我自言自语中的“那个人”,也就是“阿泷的电车屋”。听名字就知道了,这家伙常年混迹日韩铁路圈,他本人也偶尔以“电车宅”自称。
今天阿泷更新的是猫咪电车,大概就是在电车车身和车内加上有猫咪图案的装饰。这样来看的话并不是多麻烦的工程,但是这样小小的装饰就会给人特别可爱的感觉。
那在我居住的明州市的话,是不是就得把各种各样的海鲜画到车厢上了呢?
似乎,也可以一试哦?
不过呢,作为一个火车迷,自然就会想去很远的地方。但是其实哪怕是在火车迷中,真正能够做到这些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0号站台里的成员大多数都与我年纪相仿,要么就是大学生和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只有【铁道摄影】那块除外,或许是因为摄影需要一大堆专业设备,没有点积蓄根本就是幻想。
我小小地叹了口气:这样的梦想有一天能不能实现呢?
不知不觉间,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看着屏幕上一圈圈转动的关机图标,我忽然想起今天还剩下一个任务没有完成。还要找一件东西。
我随便拉开身边的一个抽屉,里边堆在一起的或大或小的物件反射着或明或暗的光泽。我在里边翻找了一通,然后拉开了上方的另一个抽屉。
算我运气好,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面。
我把抽屉整个拉出来,它就在我眼前闪闪发光——不,应该说是闪烁着柔和的暖色光泽。
躺在我面前的是一只黑色发夹,做成了下坠的流星形状。
想当然耳,这不是我一个男生应该有的东西。
隔壁传来母亲放下眼镜的轻微声音,看来我得抓紧时间了。
我把发夹攥在手中,感受着金属独有的磨砂质感,以及慢慢铺满手心的凉意。一边走出房间,敲了敲隔壁卧室的房门。
“……明天我能带着它去上学吗?”
第二话/爱丽丝与秘密基地
“等下……李雨陵,你头上的是一个……发夹吗?!”
隔了一天之后,我带着那个发夹去了学校。
我还是有些忐忑,不仅因为可能会招来旁人异样的目光,更是因为这个发夹于我而言有不一般的意义。
其实也不仅仅只是带着,确切来说我把它插在了前额的头发上。
我是个平时没什么人注意的存在,所以直到中午午休为止,我戴着发夹的事情都没任何人发现,直到中午午休为止。
“嗯,确实。”
“你你你你你你——为,为什么呀?还是说,其实你有……那方面的……爱好?”
在大家都比较闲的周五中午,前座的同桌二人首先发现了我额头上的不对劲。
“抱歉,你想多了吧。”
我对面前扭过头满脸好奇的高个女生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叫作夏晴岚,本人和名字一样,都有种……怎么说呢,古典美人的风格。
“哎,亏我还觉得你这瘦弱的身子挺适合女装的来着……”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边摆弄着横插在脑后的花形发簪——就是因为这点才像古典美人的啊。
话说回来……刚才那句话算怎么回事,她真的有那样想过吗?那样的话就有点可怕了啊。
“还有,你不会也被最近的娘炮风给感染了吧?”
加入对话的是夏晴岚的同桌,外表有点粗犷的肌肉男。如果说夏晴岚是古风美人的话,那么他应该就是古代侠客了吧。
“程希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才不叫娘炮……”夏晴岚猛地拍了下同桌的课桌,“……那叫美少年,是你自己没办法欣赏吧?”
等等……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啊。不如说,应该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吧?
“但是,我个人认为,男人就得有点男人的样子!”叫做程希的男生当即反驳道。明明有个这么温柔的名字,但是看来性格却恰好相反呢。
夏晴岚似乎才反应过来刚才说的话,不是很自然地往我这边瞄了一眼。想当然耳,我自然也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哎,不过,你别说,这个发卡还挺适合你的。”夏晴岚忽然扭过头冲我补充道。
“不会是哪个女孩子送的礼物吧?”程希也插了一句。
“别,别乱讲……怎么——”
“就是,哪有送男孩子这种东西的——”
夏晴岚和我的声音凑巧重叠在了一起,于是我先咽下了还没讲完的话,夏晴岚也涨红了脸。
说实话,程希那满满男子气概的神情和中气十足的嗓音,说这种话属实有些违和。而且平时交谈不多的两人突然气势汹汹地冲我搭话,暂时还有点不太适应。
拜我的座位所赐,这个全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不仅旁边没人,和邻桌的距离也比较远,所以我能够交流的就只剩下前排的两人。但我觉得打扰相谈甚欢的他们似乎不太礼貌,因此从开学到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基本上都没什么对话,说不定我们之间最连贯的交流还发生在每天上交作业的时候。
所幸的是,夏晴岚和程希关于发夹的讨论并没有持续太久,我本身也不擅长闲聊。短暂的骚动过后,我所在的角落又恢复了平静,直到放学都是如此。
“——所以说啊,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傍晚的铁道边,我承受着来自少年的怒气。
夕阳西沉的背景下,少年脸上的红色与背后的霞光交织在一起。
“是是是……所以不好意思啦。”
这回答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底气,毕竟我就很讨厌放别人鸽子的人。
“这才不是一句不好意思就能解决的问题!”
少年狠狠地踢了一脚碎石垒成的道砟,路基下的水泥路上不时响起小石子飞溅的声音。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今天换了身衣服,虽然还是连帽衫,不过不是之前黑色系的那件,白色的兜帽上还有一对三角形的黑色猫耳——暂且管它叫猫耳吧。
“你知道我昨天在这里等了你多久吗?整整一小时十五分钟啊!昨天风还特别大,我可是一个人待在这里等你过来哦!昨天——前天是你说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安全的吧?那只是你随便说说的吧?还有前天你不是都跟我说‘明天见’了吗?那也只是敷衍我的对吧?”
少年如同机枪连射般吐出这些语句,脸颊也涨得通红。
“所以……可是我也道歉了。”
昨天没经过这段铁道直接回家,单纯只是因为作业太多了的缘故。不过再怎么说也是我不对,所以我也没打算辩驳,只不过……
原来他这么生气啊。
似乎不只是单纯地闹别扭,而是真的生气了。
秋天的痕迹越来越明显,黑夜来临的也越来越早了。
四周的路灯在我们不知不觉间亮了起来,明暗交错的光线下少年的身影似乎又小了一圈。
“那……昨天你怎么没来啊?”
“昨天……作业有点多,再加上我还得复习月考呢。”
这并不是我编造的借口,我觉得少年应该能听出来。
“月考……诶,你是高中生吗?”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少年听到我的话后显得非常吃惊,连刚才的怒火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啊,九月刚升到高一。”
“哇——高中生……”
“又,又不是多厉害的事……”被少年这么一说,反而是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虽然不清楚少年这么羡慕的原因,不过我希望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别对高中生活抱太大期待比较好。
“哦……那难怪呢。”
少年仿佛明白了什么般轻轻点头,头顶的猫耳也跟着一上一下。
“这下你总不生气了吧?”
“我现在又生气了!”
少年撅起嘴,又用力地踢了一脚道砟。小心踢掉太多造成路基塌陷哟。
“嘶——好痛……”
正当我以为这件风波就这么过去的时候,少年忽然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呃啊……没事没事。”
我注意到他悄悄抹掉了眼角渗出的泪水,随后朝我挤出勉强的苦笑。
“踢到什么地方了吗?”
“不……只是肩膀……好像突然抽筋了。”少年按着左肩,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抖着,语气中有些自嘲的味道。他一定感觉很痛吧?
“哦,对了……这周日有,有空吗?”
“啊?”
有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这周六有空吗”?
“呃,那个,你刚才说什么……”
“这,这周日有空……吗?”
“哦哦哦……这样啊。”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不一定,也许还不明白。
是想约我出去的意思么,那样的话,说不定我真的得找个理由来推托了。
“怎么了吗?”
为了不让少年这么快就扫兴,我还是试探着问道。
“嗯——”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兜帽的缝隙间漏出的发丝微微晃动着,“就是,想带你去看个地方……”
“哦?”
不得不说,他的话多少激起了一些我的好奇心。
“我的……秘密基地。”
“哦……”
虽然对一脸认真地说着的少年感到十分抱歉,但我还是绷不住大笑出声。用幼稚的语调一本正经说出的词语,其中的神秘感真是非常微妙。
“啊啊啊——笑什么啊你?!”
少年像是被刺激到了什么地方般不停的拍打着我的后背,然后又绝望地双手抱住脑袋。
这时候我才记起来,之前他说在这条废线上看到狮子,也就是DF11机车的时候,我好像也是这样笑个没完来着,那可是前车之鉴啊,看来我完全忘了。
“抱歉啦……其实我还是很感兴趣的。”
“——诶,真的?”
你的心思太好懂了吧,少年。
“我又没必要骗你。”
“也是呢……所以,你……有空的吧?”少年转开了视线。
“我想想……应该没什么事。”
高一的学业很重,不过我勉强还是能挤出一天的时间拿来做自己喜欢的事。
听起来还不错。
少年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兴奋的情绪几乎已经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满溢而出了。不会是因为成功约到男生就这么兴奋吧,那样的话就有点恐怖了。
“那,那就周末下午四点,在信号机这里见面……可以的吧?!”
少年气势汹汹地逼近我,恐怕我拒绝的话就会遭到攻击吧?
所以,终于……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哎,算了……就当是满足他小小的愿望好了。
“哎,不过,等下……”
“嗯……怎么啦~”
我拍了拍少年纤瘦的肩膀,他看起来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了。
“你……有没有手机啊?”
“手机的话……应该,有的。”
“应该?”
为什么是这么不确定的回答啊。
现在的初中生基本上都人手一台智能手机了,不过据我了解,没有配备的也不在少数——比方说我自己。现在我裤袋里的手机,也是暑假才到手的。
“因为……不是智能机啦,是很久以前有滑盖的那种……”
少年像是要缓解尴尬般勉强地笑着,一边不停地揪着头顶的猫耳。
是担心说出来之后被我嘲笑吗,也许对他而言这是很没面子的事吧。不过,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那,既然有手机的话,要我把号码给你吗?”
“好,好的……”
少年一边匆忙答应,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如他所言,看起来的确是五六年前的机种。
只不过,为什么是……粉红色的?
难道他,其实挺有少女心的?但是,说不定他看到我头顶的发卡也是同样的想法呢。
“啊——呃,果然,有点奇怪吧?”少年朝我这边投来小心翼翼的视线,昏暗中他的瞳孔就像琥珀一般。看起来他的样子就像在祈求我的否定一样,于是我也干脆地摇了摇头。
“没那回事,你存下我的号码吧。”
少年的动作很麻利,每次他飞快地在键盘上摁下九宫格里的数字,被摁下的按键就会发出淡蓝色的荧光,对于用惯触摸屏的我来说真是回忆中的感觉,看来五六年前的科技也不错嘛。
“嗯……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对着联系人里空着的一栏面露难色,有些畏缩地抬起眼睛。
“李雨陵。就记我的名字好了。意思就是雨中的坟墓,知道的吧?”
“‘雨中的坟墓’还真是……”
少年一边用键盘打着拼音一边“扑哧”地笑出来,这次绷不住的人换成他了。
“感觉好有意思……为什么会取这种名字啊。”
“这个……我父母的品味的确很难捉摸……”
“OK,”少年拉起衣领遮住上扬的嘴角,“存好了。”
“回拨我试试。”
裤袋里的手机立刻震动起来,“那你的名字呢?”我问。
“苏桂,”少年没多想就回答了,“苏州的苏,桂是那个……广西的桂。”
“哦,苏桂啊,”下意识念出的名字,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好好听的名字。”
“哪,哪里好听了……”少年突然提高了音量。是还没到变声期的缘故吗,这时的嗓音还有些尖细。
和他——不,苏桂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每当他大声说话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害羞或者尴尬。
“那今天也不早了,周日我们在信号机这里会合,没问题吧?”
“完全没问题哟!”
难得听到苏桂元气满满的回答,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啊。
天色越来越暗,而且居然刮起了强风。和苏桂告别后我也得赶快回家了。
我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用不超过耳语的声音——虽然被听见了也没有关系。和本人给人的感觉差不多,是个既可以给男生也可以给女生用的名字呢。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对周末的秘密基地,好像有些期待起来了。
“那我走啦。”我对虚掩着的房门说道。
“好的……不过你说要和朋友出去,难得啊。”
妈妈的这句话想表达什么呢?从语调里我听不出来。
下楼时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被朋友约出去,在别人眼中这应该是相当惨淡的人生吧。
不过呢,听妈妈的语气好像也没有多么意外。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已经预料到这件事会发生一般。
我跨上初中时买的山地自行车,事实上已经有好久没有使用它了,不过所幸车胎没瘪。我按照之前和苏桂约好的那样发了条消息,接着便上车出发了。
穿过明州旧城弯弯曲曲的小路,带着凉意的风迎面而来。
明州市九月底的天气有些难以捉摸,有时会像三伏天那样干热,有时又会像初冬一样又湿又冷,今天就恰好属于后一种。
骑车的话,到达铁路线只要五分钟。在曲折的道路中来回穿梭几次之后,我切进被层层槭树包裹的小道,淋过雨后暗灰色的道砟就出现在面前,还有因为路过很多次而变得熟悉起来,写着“鸣”字的菱形标志——还有一个身穿黑色连帽衫的身影。
我把车骑进了有着游乐设施的小公园,现在周围除了我和苏桂之外空空荡荡,在明州市总有种不真实感。
“喔……你来啦。”
我拨响车铃,苏桂小小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然后气势惊人地转过身来。
“你不会等很久了吧?”
“也没有啦,”苏桂扬了扬手中的滑盖式手机。他似乎挺中意这件带猫耳的衣服。
“……居然还真的来了。”
“难道你在搞恶作剧吗?”
“诶嘿嘿……怎么可能啊。”
“我不就是提前两分钟到了吗……至于这么开心吗?”
“我又没有……好啦走吧走吧。”苏桂潦草地打断了我的话。
“好好好……那拜托你带路咯。”
就像巡线工一样,苏桂和我沿着路基旁的水泥排水渠往前走去,偶尔还会穿过附近老人们自己开辟的菜地。在这种地方当然没办法骑车,我只好推着它走在苏桂的外侧。看来他对这附近的地形也很熟,虽然个头比我矮了一截,行进速度还是不相上下。
在这条横穿明州旧城的铁道两边,也是和铁道的命运差不多的建筑。我推着自行车经过一座破旧的厂房,漆成军绿色的工厂大门虚掩着,两扇门上挂满了猩红的铁锈,连同头顶的弧形招牌也是如此,当初曾用作招牌的金属字不知去向,剩下几根被雨水几乎侵蚀殆尽的钢架,看上去十分危险地悬在半空中晃荡。
沿途还有茂盛得让人生厌的狗尾巴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似乎有废弃铁路的地方就免不了有狗尾巴草的身影,它们两个天生是一对吗?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在城市里司空见惯的事物,此时却莫名的陌生,这里就仿佛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场所。
似乎是为了和周围的景象合拍一般,苏桂也一直沉默着。
“呃……还有多远?”我只好强行开口搭话。
“快到了。”苏桂的话音听起来有点无机质。
之前的路途我没怎么注意,不过我们应该已经走了很远了。
前方出现了一处道岔。单线铁路在这里分成两股,一条继续往前延伸,仿佛要将两旁的陈旧建筑劈开,分出去的一条则拐了一个急弯,好像消失在了视线中。
苏桂走上了那条弯曲的岔道,仍旧什么都没说,似乎是确信我一定会跟着他。
我当然会按着他的方向走,不过在离开原来的那条铁路前,我还是多少有些犹豫。我在岔道前停顿了一下,仿佛有某种东西在阻挡着向前迈出的步伐,可惜我不知道是什么。
“……嗯?”
苏桂疑惑地出声的时候,我和他之间已经拉开十几米的距离了。
“你……在发呆吗?”苏桂歪着打满问号的脑袋问道。
“啊……不,可能吧。”
我一边加快脚步追上苏桂,一边左右四顾。
脚下的铁路拐了一个大弯,差不多有九十度那么大。
我不是方位感很强的人,对于铁路线将延伸到哪里,我也是一无所知。
不过——
在弯道的另一侧——
“……闭上眼睛。”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后面的景象,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还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贴上来的感觉。
苏桂大概是想用手挡住我的视线,可惜他的手掌稍微有点小,余光中还有点光亮漏了进来。
“这是干什么……”
苏桂的手劲出乎意料地大,我只好一边踉跄着后退想躲开紧贴上来的手心,一边努力睁大眼睛。
“啊啊啊……先把眼睛闭上!”
“不要——你先告诉我为什么……”
左手碰到了什么东西,我胡乱地把它往后推,这才制服了一度要开始暴走的苏桂。
“呜哇——快松手快松手……”
刚才掐到的,是这家伙的脸吗?
“算我求你了,先把眼睛闭上吧。”
“所以说,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看着气鼓鼓的苏桂。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不能随便泄露位置。”
苏桂一本正经地宣告道。自我意识过剩吗……
一向不擅长应对小孩子把戏的我,对此只好苦笑着回应。
不过既然都答应他来了,就陪他把这个游戏玩到底吧。
“行,我知道了。”
识趣地合上双眼后,左臂又被苏桂轻轻捅了一下。
“把手给我。”
“……哈?”
“我说把手给我!”
手背遭到一记重击,大概也是他打的吧。
“那个……这又是来哪一出?”
“不然你怎么走路啊,”苏桂的语气有几分无奈,“你好蠢啊。”
我老实地伸出左手,随即感觉到苏桂的手掌包裹住了它。虽然这样我就只好单手推着自行车前进,不过这种捉迷藏一般的前进方式居然久违地有趣。
感觉我们又走了挺长的一段路,直到苏桂最终停下脚步,然后摇了摇我的手臂,“可以睁开啦。”这样轻快地说道。
睁开眼睛之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处仿若与世隔绝的空间。
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废弃工厂一般的室内,头顶是千疮百孔的合金顶棚,脚下的铁轨在视线尽头戛然而止,消失在叫不出名字的灌丛之间。
室内很暗,除了前后两个出入口之外,就只有从头顶漏下来的些许日光,像飘浮在空中的浅灰色云朵。
附带铁路的工厂不算稀奇,我在“零号站台”里就见过类似废线爱好者的团体,他们就热衷于探访那些延伸至工厂内部的铁路,比方说广州钢铁厂支线和昆明的安宁支线。不过就像我之前所说,那些人与事都发生在上千公里之外,于我而言,像这样目睹厂房里的废线当然是难得的经历。
在我的正前方,还有一台静默着的庞然大物。
一台缠绕着爬山虎般藤蔓的调机机车,就静静地停泊在铁轨中段。和四周目力所能及的几乎所有人造物一样,稍微凑近点就能发现它周身遍布着刀疤般锈蚀的痕迹。从橙色的涂装来看,应该是已经上了年纪的DF5。除了铁锈之外,缠绕的藤蔓也沿着轮轴和侧边的护栏向上蔓延,一点一点的蚕食着这台失去生命的工业制品。偶尔也有它们的同类从屋顶垂下,在射进室内的光线渲染下,就好像裹挟在深秋拂晓的薄雾中。
弥漫着淡淡钢铁锈蚀气味的空气也好,充满废土气息的空间也好,居然莫名有种奇幻的美感。
我说不出什么摄人心魄的景象之类矫情的话,但我确实一言不发地呆了好久。
“……这就是,我的——秘密基地。”
苏桂不知道为什么骄傲地挺起胸,语调更显得活力十足。
“怎么样——很安静吧?”
“喔,确实……”
和含混回答的我不同,苏桂感觉就是在向客人介绍客厅里的一件艺术品,不仅如此,还对这件艺术品抱着非常炽热和浓郁的情感。
不过……我好像知道明州市里原来有这么一段铁路,或者说,这里似乎是一个我曾经到过的地方。
但是按理来说的话,我又没有理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一股熟悉的感觉,静悄悄地在体内扩散。
“这台东风七C是被封存的哟,”苏桂直直地望着面前的机车,既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第一天到这里它就在了。”
等等,原来这不是DF5啊……
“呃,我还以为这是东风五呢……”我抓了抓头发,今天我没带那个发卡,毕竟这东西有时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普通的东风五可是没有橙色涂装的哦,”苏桂一脸得意,“除了后期生产的口岸版,要么就是一些地方铁路的涂装。”
苏桂冲我眨了眨眼睛,那意思似乎是比起我,你还差得远呢。
我沿着墙边的水泥阶梯走下铁轨的路基,这样就离DF7C更近一点了。火车迷但凡见到火车,总是会像见到邻家小妹妹一样贴过去,也许这就是爱好吧。
“当心脚下哟——”苏桂的声音从稍远些的地方传来。
我这才注意到,离我刚才站的地方不远,两根铁轨间的混凝土地面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战壕般向下凹陷的深槽。我往那下面瞄了一眼,黑洞洞的槽底是积水倒映着的光亮。
“这是用来检修火车的吧?”我问。
“大概是,”苏桂已经跑到了远处,“这里边可深了,躲进一个人都完全没问题呢。”
“原来你还钻进去过啊……”
“躲在火车底下很好玩的哦。”
“你以为你是什么……铁道游击队吗?”
我有些无语地走向苏桂,他脸上的笑颜还是那么单纯。和我第一次遇到他时的表情截然不同。
离开可以藏人的DF7C,我看到在苏桂站的位置,有张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的墨绿色课桌,它本身也十分破旧,看上去就是二十年前的事物。厂房里有三条平行的铁道,最远的一条那里居然生长着一棵略显瘦弱的乌桕树,树叶的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色,看起来也有些不真实。
“哇哦……”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像个小学生一样勉强发出赞叹。
“很不错吧?”苏桂扬起下巴,“这张桌子是我从附近拖来的,还有这个椅子也是。”
“你是拾荒的老头子吗……”
这么说有点不礼貌,但我真的挺难理解他的行为。
虽然也不反对就是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初中生的年纪就总是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多少还是有点不寻常吧?
“平时的时候我会在这边听听歌,有时候会想象自己是个司机啊或者检修工啊之类的……”苏桂又挑起了话头,“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干——不过要是下雨天就麻烦了,这个漏雨的地方超~级不舒服的……虽然风景是挺漂亮的啦。”
说得极端点,苏桂在这里和外面简直就是两个人。
下雨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跑来这里,这是多喜欢寂寞的气氛啊。
然而,我还有一个疑问:
“抱歉苏桂——我想问的是,”
苏桂抬起眼睛,眼神中有几分期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是一个人更好吗,为什么还要特地带我来呢?”
这里可是你的秘密基地啊,你也不愿意被外人打扰的吧——最后这句话被我咽了回去。
“这个嘛……”苏桂用指尖顶住嘴唇,“有时候实在太安静了,偶尔也会想找个人说话……这样的吧?”
苏桂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到他的样子,我觉得连自己的脸颊都开始变热了。
“啊,对了——”
“嗯?”苏桂迅速转过身。
“苏桂你坐过火车吗?”
“当然啦。”
我以为他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苏桂好像没那么着急。
“我不是本地人,从广西那边过来每次都要坐火车啊。”
“这,这样啊……”
我没再强行把对话延续下去,继续在厂房内游荡。
奇怪的是,我越是看着周围的东西,曾经来过这里的感觉就越强烈。
厂房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音乐,是苏桂的手机铃声响了吧。他好像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但他没有马上接通,而是盯着滑盖手机的屏幕,隔了一秒钟才啪嗒啪嗒地跑向铁轨尽头的方向。
不过苏桂也没有完全躲起来,在我的位置能看到他的侧脸。站在轨道尽头水泥平台上的苏桂似乎陷入了争论,我看见他不停地摇头,似乎在很用力地说些什么,大概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因为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这个点打来的应该是父母吧。
苏桂那边好像已经放弃了争执,四周的光线一点点地变暗,在原本就缺乏光照的这里尤其如此。苏桂的影子变成了一团蓝黑色的东西,在从天顶垂下的枯枝下一动不动。
苏桂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这座废弃的厂房当然没有照明,不过我还是能发觉他脸上的表情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苏桂垂着双眼,看上去很沮丧,像是刚收到了考砸的成绩。
哎……这下可麻烦了啊,我最不擅长安慰人了。
“呃,那个……怎么啦?”
可惜我尽量放慢语速后之后的声音,听上去反而显得尴尬。
“……嗯,抱歉,我现在就要回去了……”
“是家里人来催了吧?”
“……不是。”苏桂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行啊。”我走向刚才放在入口的自行车。
沿着弯道走回我们见面的地方的途中,苏桂一直沉默不语。
走在他旁边的我,也能感受到那股低落的气氛。
周围的灯光渐渐变得密集,仿佛是我们从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啊。”
身边的苏桂突然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起初我也没在意,但是直到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把苏桂抛在身后时才注意到,苏桂一直站在那个地方,面朝着我们来时的迷你公园,脸上的表情就像目击了什么可怕的事物。
“苏桂……你怎么啦?”
我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从接到那个电话之后苏桂的状态就很奇怪,我觉得其中绝对有什么原因,或者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边的是,我之前的……同学吗。”
苏桂有些艰难的说着,目光仍然朝着公园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昏暗中的确有三五个少年少女相伴而行,虽然看不清长相,不过应该也是初中生的年纪。
难道是被同学撞见会很尴尬?我觉得在铁道边行走没什么可奇怪的,而且我们是两个男生,也没必要特地分开走吧。
“对了苏桂,你是哪个学校的呀?”
为了缓解紧张的氛围,我主动问苏桂。
这应该也算个平常的问题,不过苏桂的回答却远在我意料之外:
“其实……我现在呢,没有在上学。”
苏桂把目光转向我,满是遗憾地说道。
第三话/爱丽丝与爱丽丝的影子
我站在窗台前,听着去学校的初中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楼下走过。
实木制的书桌上还堆着教科书,看着封面上自己的名字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距离学校,已经很遥远了。
上学的初中离我住的地方很近,透过我房间的窗户往下看,每天到了上学和放学的时间,总有走这个方向的学生经过我家楼下。其实不久之前,那其中也存在过我的身影。
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就表明又到了上学的时间了吧。
现在是周一的早晨,初中生们会比平时更早一点。不过此时我身上并不是按规定每天必穿的校服,而是拿来当睡衣的短袖T恤和短裤。
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爸爸他……应该也已经去公司了。
我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就是每天早晨起床之后,都一定要把家里的所有房间都走一遍。虽然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是似乎这样之后就会产生一种安心的感觉。
今天也不例外。不过现在这个习惯变得更加简单了——这个家里总共只有四个房间,我把所有房间的窗帘都拉开,让宛如盛夏般耀眼的阳光充满室内,朝阳的每面墙壁都染上了奶黄色,和往常一样的安心感又静静地蔓延开来。
像出门上学那样洗漱一番之后,虽然没有多少饥饿感,我还是坐到餐桌前吃早饭。不管怎么说一日三餐就是一日三餐,如果少了其中的某个部分的话,就有种打破了平常的秩序的感觉。
我一边嚼着快要放凉的奶黄包一边想:对于爸爸经常帮我准备早饭这件事,还是挺值得感激的。否则的话,我就不得不下楼自己买了,就要冒着被同班同学撞见的风险。即便是同年级的其他人看见我,说不定这条消息也会很快传进自己班上的同学耳中,尤其是在昨天,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
和那个自称李雨陵的人分开之后,和我的预感一样,我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了同班同学,或者说和我做过同班同学的人。当时慌乱的我还以为在树荫和夜色的保护下,或许能够不被他们发现地经过,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实告诉我,我果然还是太幼稚了。
那也是班上知名度很高的几个男生女生,其中有一个甚至和我还算熟悉。如果是他先认出我就好了,说不定他只会把我当作陌生人而已。可惜的是,最先看到我的是个特别多嘴,偶尔还有点娘娘腔的家伙。
“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我们班的那个谁啊?”
他们在我对面的人行道上,但是那个男生的声音清晰地在我耳边回荡。就像是担心同行的人看不见那样,他还用手指了指我站的地方。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我所在的树荫下,亏我还想着稍微隐藏一下自己呢!
完蛋了——
当时我的大脑里只有这三个字。
“诶……那不是,那个苏桂吗?”
是一个女生的声音,我直直地盯着他们走来的方向,但没有看她的眼睛。
“苏桂……就是那个不来上学的?”
“对呀,你说这人是不是在……”
之后我有想过,假如当时自己能够勇敢一点,直接不加理睬地走开的话,他们也会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吧?当时我的打扮还是只露出脸,其它地方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连帽衫,可能看得也没有那么清楚吧。
然而,在那个瞬间的我,就像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一样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距离他们更远的树荫深处。
直到他们的注意力终于从我身上移走,接着又慢慢走远,我才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后背渗出的汗水把贴身的T恤弄得黏糊糊的,但比这更难受的还是我的心情。
似乎离回归学校又远了一点呢,回到家后我这么想道。
时间拉回到当下。在我胡思乱想的这段时间里,窗外经过的初中生的声音渐渐变得稀疏,直到最后一个迟到的可怜学生也呼哧呼哧地跑过之后,这条街上又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现在应该是升旗仪式的时间吧。这是每周一的惯例,在家里虽然听不见国歌和校歌的声音,但是即便离开了学校,我似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对应上那里的作息。有时我也会想象那间教室里的场景:比如谁和谁会不会吵架啦,老师有没有狠狠地批评谁,又进行了哪门课的小测,或者有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之类的。
但是恐怕对于真正待在那间教室里的人来说,最大的意外就是我突然不去学校了吧。不过,这样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呢?
……
好啦!来看书吧!
我冲到卫生间,把凉水拍到脸上,然后与镜子里的人四目相对。
苏桂可不是那么容易消沉的人哦!
即使离开了学校,但学习这件事还是不能放弃!
然后……先从哪门课开始呢?
硬要说的话我是文科比较差,虽然我自认也是个挺爱读书的人,不过学校里的教科书实在是让我喜欢不起来。
我把目光转向堆在另一角的理科试卷,那是厚厚一叠用手感粗糙的A3纸打印的练习题。要不今天就先从那里开始吧,在原来的班级里我也是理科数一数二的哟!
我翻开自己订上去充当封面的废纸,上面有两行水蓝色笔迹的字:
初三(三)班
苏桂
水蓝色是我最爱的颜色,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作业也用这种颜色来写。
和阴沉的昨天截然不同,今天的日光毫不吝惜地洒进房间,渐渐地全身都热了起来。
这么看来,即使是在家里做题,似乎也挺舒服的呢。
我甚至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学习的效率,比在学校还要高。那么,学校是不是就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场所了?
“……觉得不舒服的话,麻烦你换个学校哦。”
我当然不可能独自办到转学之类的事情,这时我的班主任私下找我说“要不要先在家里等几天”,也就是暂时离开学校的意思。不知是因为害怕继续被骚扰还是害怕班主任,反正当时的我半推半就之下答应了她。
关于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只有我和那些当事人知道。我甚至也没有和爸爸提起,因为要是被他知道了的话,不知道要发多大的火呢。
我记得那是个飘着小雨,空气还有些湿热的晚上,我趁着爸爸收拾完碗筷的空当把明天开始不去学校的事告诉了他。当时我感觉连心脏都要停了,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爸爸最终还是开口了:
“既然你都这么决定了,就按你想的去做吧!”
“嗯……”
“你都跟老师讲过了,难道还怕我不同意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铁青的脸色让我缩到了墙角,那里还多少有些安全感。
爸爸似乎不想在这件事上耽搁太久,他很快就挥了挥手让我回房间了。于我而言,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解脱啊。
有意思的是,在确定明天不用上学之后,仿佛就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连手中握着的自动铅笔,和面前摊开的、让人头疼的历史课本都带上了不真实感。讲述历史上某次改革的大段铅字,也变成了风趣的小品文。
在那之后,我便保持着这样的生活直到现在。起初还有个心肠很好的女生来送过作业,不过我的存在似乎很快就被班上的众人所遗忘了。
思绪涌动之间,刚才的科学试卷已经完成了大半。
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呀?
很快,我又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不过不再是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了,而是关于那个自称李雨陵的男生。姑且不论这是不是他的真名,总的来说他给人的印象还不坏。
不过在看到了那样的我之后……恐怕他也不会再联系我了吧。
我知道现在的男生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基本上都会在刚熟悉的时候显得很好相处,一旦觉得这个人没意思的话就会马上疏远。至少原来在我那个班级的家伙们都差不多。
李雨陵是不是这样的人呢?其实我有点好奇。
但是在昨天的遭遇之后,我已经不敢再一个人去铁路边晃悠了。那是我和李雨陵见面的唯一途径。至于打电话,他都是高中生了,平时应该也很忙吧。
我再次把注意力移到眼前的题目上,可是那些铅字却怎么也进不到脑海之中。与此同时,我的进度已经来到了全卷最麻烦的压轴题,面对难题无能为力的现状又加剧了我的烦躁。
还有一点就是:我能够逃离课堂,在这里当作避风港的时间,就只剩下今天了。
像小长假快要结束了那样,在假期最后一天的午后,就会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就算那个时候让我去铁道边闲逛,恐怕我的脑子里塞满的还是明天到了学校要干什么。
我把试卷放到一边,用酸胀的双手托着脑袋。我的进度已经领先坐在教室里的那群人了,所以,偶尔懈怠一下……也没有关系吧。
在假期结束的前一晚,突然收到“明天继续放假一天”的消息,应该是被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吧。但是很可惜,现实中这种事几乎没有发生的可能。每当我怀着“万一夜里发生了什么事……”的念头上床睡觉,第二天睁开双眼面对的还是再寻常不过的上学日。
那么,要不要试着……延长一下这样的时间呢?
就算推迟几天回学校,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吧?
爸爸中午不会回家,所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今天也穿着平时的白衬衫,偶尔还会打上一条黑色领带。其实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便宜货,仔细看的话还是能感受到一股廉价的气息。
说来惭愧,我没法像那些故事里的初中生那样,在家做好晚饭等着下班的父母。不过爸爸的确也懒得开火做饭,所以方便食品就成了我们两人餐桌上的常客。
和一周前一样,我仍旧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炒面,一边等待适合提出我的计划的时机。
爸爸天热的时候很爱喝啤酒,不过有时候他喝完酒之后会很好讲话,有时候就麻烦了,比方说会突然拿某样不够让他满意的事情当作发泄情绪的对象,有时候干脆直接找我。
我看着爸爸将玻璃杯中的金色液体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地把空酒瓶放进垃圾桶。看样子他今天的心情还不错,或许现在就是我开口的机会了。
有些泛黄的立式风扇吱呀吱呀地来回晃着,带着凉意的空气每隔一阵就从我身上扫过。某种意义上,这和我现在的心情倒是差不多。
“……所以,你打算这样在家里呆到什么时候?”
“这……”
爸爸呼出的气息中带着酒精的味道,屈服于他身上的压迫感,我只好低头盯着脚下的地板。仿木纹的地板在雪白的顶灯照射下也有些刺眼。
“能不能,再过一个星期……”
从口中吐出的字句显得很没底气,因为我实在是害怕到了极点。我不知道说完这句话以后,爸爸会有怎样的反应。
“……苏桂啊,”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的心脏似乎也漏跳了一拍,“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在家里待下去……连初中都不用毕业了?”
好可怕。
爸爸说话的样子……好可怕。
“不是……”我嗫嚅着答道,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
“——那就给我去上学!一天天的在家里闲逛,你还有学生的样子吗?!”
和爸爸的怒吼相伴而来的,还有耐热桌被猛拍的巨大声响。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爸爸似乎更加地被激怒了,“我跟你妈妈学习也一般,好歹都是正儿八经大学本科毕业,现在连初中都不想读,你到底想干什么?!”
眼眶深处有温热的东西在涌动,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意识到那就是眼泪。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哭出来都太丢人了。
我和爸爸的关系确实很紧张,正因为如此——
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就好像我被他打败了一样。
我用力地咬住下唇,快要出血的刺痛暂时麻痹了想哭的冲动。
“……我知道了。”
我深吸了一口染上酒味的空气,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还没傻到和爸爸当面冲突,根据我从同学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这样做永远没有好结果。
所以,现在我答应下来,也不过是阳奉阴违而已。
至于明天究竟该怎么办,就等到明天再决定吧。总之,明天我是不会去学校的——工作日的白天在铁道边上应该不会遇到同学吧。
总觉得……这样好像有点放纵自己呢,要是什么事情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话。
幸好我的爸爸还算克制,那之后他也没有再拍桌子或者大吼大叫。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这间小小的房子终于又复归平静。
复习完历史课本的内容之后,我简单地冲了个澡就钻进被窝了。
虽然喊着要复习复习,可是真正拿起历史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这种时候只好搬出“自己的进度已经领先同班同学了,所以没关系”之类的理论来自我安慰,至少能让今晚睡得安稳一些。
祈求今天也能睡个好觉吧——这么想着的我关上了顶灯,房间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淡黄色光点。北欧极夜之中在地平线附近徘徊的太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虽然那只是从小说里看来的描写,我本人当然不可能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馨馨,馨馨……”
“……”
“馨馨,到起床的时间了哦……”
“嗯……不要……”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叫我,是一种很温柔的女性的声音。
似乎是天气非常好的一天,举头所见尽是乳白色的阳光,在瞳孔渐渐适应了光亮之后,躲在亮得有些眩目的日光背后的海蓝色天空也映入眼帘。
“喂,馨馨……”
叫我的声音……好像很熟悉的样子,但是却又很久没有听到了。而且还是叫我的小名,上次被这么喊已经是多少年前了啊,弄得脸颊都有些发热。
而且,我只能听见声音,却不知道是谁在哪里叫我。
我发现自己坐在床上,一旁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半,不过不是我在明州市的那个房间。这样的话,那就只可能是在老家了。
“馨馨……怎么还不起床呀?”
“唔啊……来了来了。”
虽然喊我的声音很温柔,但是如果一直被这么喊着的话,还是难免会有起床气的吧?
我把双脚伸进摆在床边的拖鞋,它和明州市的那个家也不一样。
接着,面前出现了一副女性的面孔,我揉了揉模糊的眼睛,看来她应该就是刚才喊我的那个人。
看清她的脸之后,我的心脏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是——我的妈妈。
和我最近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妈妈还是印象中的样子,茶褐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丸子头,戴着复古风的金边眼镜,看上去更像个大学生。
妈妈总是给人特别年轻的感觉,我甚至都不好意思问她具体的年龄。
“……虽然是周末,也不能赖床哦。”
妈妈随意地揉着我的头发,现在我的一头短发应该就像海葵一样吧。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感觉非常舒服。
我想走出我的房间,可是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慢慢模糊,就像被眼泪浸湿了眼眶一样。我想抓住妈妈的手,或者至少是衣袖之类的东西,但是在我的指尖碰到它们的一刹那,所有东西都像是泡泡一般变成了无法触及的影子。
随后,眼前的光亮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生失望的黑暗,面前还影影幢幢地晃着什么东西。
我知道这是个梦。但是,就算是梦也好,至少再多让我在梦境里停留一会儿吧。我感觉眼角渐渐变得潮湿,看来还是在睡觉的时候放松戒备了啊。
床头的闹钟还指着数字4,睡意全无的我索性一把掀开窗帘,窗外也是一片朦胧,蓝黑色的天空点缀着稍纵即逝的小小光点。
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开始拒绝白天的到来了。
就让我在这个夜晚里,稍微再多待一会儿吧。
“喔,李雨陵……正好。”
明州市九月底常见的那种阴沉的下午,我揣着守门员手套走回教室的途中,程希从背后追了上来。
“哎——你是足球队的人?”
我刚想问他什么事,但程希的注意力完全被我怀里的手套夺走了。
“算是吧,”我冲他扬了扬手套,“只是个替补门将而已啦。”
“听起来还是很帅啊,门将之类的叫法,”程希礼貌地笑了笑,“对了,等下有点事跟你说。”
“呃……边走边说行吗?”
“回教室你就知道了。”程希冲我狡黠一笑。这种小事还卖什么关子啊……
我和他走过胶囊形教学楼的弧形一边,往下就是迷你花园一般的中庭,由于天空阴云密布的缘故,两边所有教室的灯光都集中到了那里。
“喔,李雨陵你来得正好呢。”
我走进教室的同时,夏晴岚的声音也冒了出来。
“所以说,不用再藏着掖着了吧?”
听到了和之前雷同的话,我看了眼程希,又把视线停留在夏晴岚身上,她今天也插着一根花形发簪。
“就是三角洲下周的文化节啦,时间有两天,我们总要干点什么吧?你们有想做的事吗?”
“……哦。”
我和程希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你们俩好没劲哦……高中生的青春气息都去哪儿啦?”
程希挑了挑眉毛。“一下课就睡着的人也好意思这么说?”
“唉呀……”
夏晴岚像是受了打击一般趴在了我旁边的一张课桌上。那个位置的主人,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同桌,是个据说年纪轻轻就评上一级运动员的体育生,但是他本人貌似总是不在校,我也只是在开学典礼的时候才见过一面而已。
“那,你是不是已经想好啦?”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这么开了口。
“——那当然了!”夏晴岚猛地支起身子,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
其实之前的就是走个过场吧,我有点好笑地想。看来自己还是有点天真啊。
“想到什么就说啊。”程希面朝我坐了下来,两只手交叉着搭在椅背上。
“那就是……”夏晴岚双手握拳,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我想做照相馆,怎么样?”
她真的很擅长炒热气氛呢。
“不会说的就是在学校里四处拍照的那种吧?”程希问。
“才不是那种无聊的东西呢——”夏晴岚双手抱胸,似乎早就猜到了我和程希的反应,“我说的啊,是给同学拍——不对,定制写真的那种服务哟。”
“不会觉得尴尬嘛……呃,我指的是被拍的人啊。”
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随即觉得似乎太冒失了一点。
“当然不会啊……”夏晴岚把视线挪向我,眼角有淡淡的眼影痕迹,“只要有对对方纯洁无暇的感情,就一定会选择我们的服务的!”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程希用手盖住脸,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总而言之,我们就是要为那些恋人们打造出独一无二的写真!”
邻近的同学闻声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连带着程希和我也被照顾到了。你们的耳朵一定只听到了“恋人”这个词吧!
“所以,接下来就是表决环节啦。”
“还表决什么啊——”
“——同意的人请举手!”
程希的抱怨被毫不客气地忽视了,正在兴头上的夏晴岚不管干什么都无所畏惧呢。
“好……三个人里有两位赞成,那么就表决通过咯?”
结果,夏晴岚和我表示赞成,程希则毫无反应。
“你怎么跑到她那边去了,”程希瞟了我一眼,“我还把你当自己人呢。”
“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呢,李雨陵一直都是这样的,对吧?”夏晴岚反驳道,不过‘一直是这样’究竟是指怎么样啊?
“……”
这应该只是个玩笑吧?我笑着打了个马虎眼,所幸程希也没多问。
其实呢,刚才我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试着做铁路主题呢?
但是,很快我就自己否决了它。
先不说做成之后是否会受欢迎,前座的两位估计就没有兴趣。而且,哪怕自己没那么感兴趣,只要趁此机会能融入他们两个人,这点甚至算不上牺牲。
“……还有,文化节是下周四、五两天哦,所以不用太急哟……”
我收起自己的想法,继续侧耳倾听夏晴岚的宏大计划。
“呼……放学了呢。”
这种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满足的叹息声交织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我收拾完东西之后,就开始望着头顶雪亮的吊灯出神。直到某人书包的一角刮在脸颊上才回过神来。
“好……那么就赶快走人吧……”
我从地下室里推出自己的爱车,这辆已经陪伴了我两年的自行车不是什么高级货,但既然是我的私有财产,就得好好爱惜才行。
出三角洲校门不远就有一座大湖,这好像也是这个地名的由来。我的回家路线就是沿着旧城区蜿蜒的小巷一路往西,在这段路程的起点还能窥见从缝隙里露出的湖岸。
我穿过被变黄的鸡枫树包裹的小巷,随后拐往了铁道的方向。
之前我接近这里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爱丽丝,现在却不知不觉变成了苏桂。感觉,有些过意不去呢。
我推着车走在与铁道平行的水泥路上,脚下的这条路很窄,如果对向也有自行车驶来的话就麻烦了。从前进的方向来看的话,这条铁路就好像要把城市劈开一样,在高楼间凿开了一道空当。
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苏桂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
周六的夜晚以一个不太愉快的方式收场,我还记得那时苏桂遗憾与悲伤混杂的面孔。
我捏住刹车,停下来划开手机。
【不好意思,现在你在铁路上吗?】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苏桂是想见到我吗?
【我在,怎么了】
【经过道岔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等一会儿】
感觉越来越云里雾里了,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啊?
去道岔那里意味着要多绕一段路,我在心里权衡了之后,还是决定这么做。
【行啊】
苏桂立刻回复了一个表示“谢谢”的猫咪表情包,图片里的小猫让我想到苏桂那件带猫耳的连帽衫。
快到道岔的时候,先到一步的苏桂冲我招了招手,手机闪光灯的小小光点在昏暗中来回跳动。走近了之后我才发现,今天她身上穿的不是连帽衫,应该是某所学校的制服。
“嗨,今天总不是去秘密基地探险吧?”
苏桂有点内向,所以每次都是我先开口。
“不是……”苏桂摇了摇头,“有件事……我必须要说。”
看清苏桂的脸之后,他严肃的神情吓了我一跳。
“……就是昨天的那件事。”
说实话,我完全没想到那个晚上的后果,当然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我说了吧……我现在没在上学。”
“嗯。”
我和苏桂沿着铁路并肩而行,前后都几乎找不到别的人影。天气渐凉,晚上出来闲逛的人也少了很多。
“别对别人说……好吗?”
苏桂抬起眼睛看着我,那副模样确实让人很难拒绝。
“我也没那么多聊得来的人,你放心说好了,”我苦笑着说道,“愿意说就说吧。”
苏桂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大概说来……就是,希望你别误会,我并不是那种讨厌上学,然后在外面混日子的家伙……”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淹没在了四周的各种杂音之中。g
在苏桂接下来的讲述中,我大概了解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在你的班级里,有人看你非常不爽,是吧?”
“差不多……”苏桂默默地点着头,“所以才让你别那么像吗”
“我本来也没有这么想啊……倒不如说,如果我的同学里有人总是不来学校的话,我还觉得他挺厉害呢。”
“这,这样啊……”
苏桂貌似很惊讶,一时有些语塞。从他的表情来看,多半是还没有完全释怀吧。
那么,就轮到我使出那个了,
男人之间增进感情的专属姿势——
我用手臂勾住苏桂的脖子,就这样把他一把拉了过来,用力拍了下他的后背,这家伙的身体就像是纸板做的,感觉再用力点说不定就会裂开。我也确实感觉苏桂的身体像触电了似的往回缩了一下。
“所以,别想那么多了……等下?!”
我的手掌碰到了什么东西。隔着制服的布料,所以应该是在衣服的最下层,有一道窄窄的隆起。
有种不好的预感在脑袋里浮现。为了确认那是什么,我又左右摩挲了几下。
等等,这不就是——
“——还不快放开我,你这个变态!”
苏桂猛地挣脱了我的手腕,话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苏桂那么大的声音呢。
与此同时,我也像被一桶冰水倒头浇下一般,感觉一股寒意流遍全身。
这也就是说,我的预感被证实了——
“难道说……你是女生?”
“……这不是废话吗?”
苏桂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湿润的双眼逼视着我。
那我刚才摸到的,就是……那个东西了?
女生的……内衣肩带?
不好,我光是想想就觉得脑袋要烧坏了。
但是更严重的显然是,我误解了苏桂那么久,而且还和她——之后要用这个字了——如此这般亲密接触,可别给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啊。
“总之,真是非常对不起……”
“……哎,算了,”苏桂叹了口气,“这回就放过你了……感觉,你应该是个好人呢。”
态度转变的也太快了吧?
我像是大脑宕机了一般盯着苏桂,直到眼前所见逐渐失焦。但我还是松了口气,浑身的汗腺似乎也得到了解放。
“那……我要求你一件事,”苏桂再度盯着我,然后小声补充道,“以后……碰到我的时候,也要和之前一样哦……”
苏桂说着便移开了视线,貌似本人也意识到说了什么话呢……
“啊啊……总之,就是你还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只是别再把我当成男生就好了,懂了吗?”
苏桂露出一副很凶的样子,虽然其实没什么杀伤力就是了。
“还有,像我之前说的,可别把我当成不良学生了啊……”
“放心,我应该不是那种人。”倒不如说,现在几乎没人用这种称谓了吧。
“那,耽误你时间了……”
苏桂低下头小声说道,一边朝我们来时的方向走去。我愣了一会儿,随后也推车跟了上去。
她穿的确实是女生的校服,之前真是天大的误会。
天空已经黑透了,最后一抹橘红色的晚霞也没入天际线。
我看着苏桂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灯光暗淡的街道,随即也掉转了车头。
不过,在我拼命蹬着踏板的同时,稍微空闲下来的大脑也冒出了新的疑问:
苏桂说她没去学校已经一周多了,那为什么还要穿着制服呢?
幕间一
我和李雨陵相识的过程,即使是今天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很不可思议呢。
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离我家的房子不远有一条单线铁路,每当有火车驶过时,待在我的房间里就能听到柴油机的隆隆响声,紧随其后的便是一节节车厢轧过铁轨接缝处,也更加广为人知的,哐当哐当的声音。
我从小就不爱出门,所以对于“火车”这两个字的全部理解,都来自传入耳中的声音和网上收集来的资料。
然而,我在电脑上对它了解的越多,就越想继续深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眼看一看火车啊。
要是能够亲身走到铁路边上的话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一天一天地膨胀,挤压着其他更无关紧要的想法,摩挲着我的神经。
“妈妈……我能不能,一起去……”
“可以当然是可以啦,”妈妈有点尴尬地笑了起来,“不过,你会这么说还真少见呢。”
对此,我只好搬出一副天真的笑脸来回应。也许只是我自认为天真吧——毕竟我不知道自己的这张脸算不算可爱呢。所幸,每次妈妈看到我这副表情也会报以爽朗的笑脸,但是,用这样的小计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让我觉得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小萤萤今天想去哪里呢?”
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先一步出门的妈妈问道。
“啊……和你们平时一样的就行了。”
我说的是父母平时傍晚散步的路线。实际上我之前就悄悄留意过,有时候我会装作在看小说,一边仔细听他们散步回来之后聊天的内容。偶尔,从对话中能捕捉到“今天在道口那里等了挺久的呢”这样的只言片语,每当这时候我就会默默兴奋。
“那就去铁道旁边怎么样?”我们走下楼梯的时候,妈妈回过头来问我,“小萤萤觉得呢?”
太好啦!我在心里大喊,但回答的时候还是刻意做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条铁路离家不远,自平交道口而来或者向那里而去的人群,还有他们的交谈声、自行车的车铃声以及其他道路上的各种声音都混合在初夏的热风中,在平时这其中任何一件东西都会让我心烦,但这时却变成了让我越来越好奇的催化剂。
“嗯……小萤萤有没有觉得累?”
“还好啦……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好吧,我得承认那时候的自己是个运动白痴。不过七八百米的路程,我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脑后的两条马尾辫也被汗水黏在了脖子上。
不过,这些我都可以忍!
只要能够看到火车就好啦!
“呼哇……好累……”
我拖着微微发抖的双腿,迈上高出两边一截的铁路路基。沿着铁路的一边是一座形状狭长的公园,不过此时游人寥寥,也没看见平时总是扎堆的婴儿车和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老奶奶。
“去那边看看吧,”妈妈来回抚弄着我的头发,“小萤萤?”
我点了点头,感觉纯棉布料包裹下的身体汗涔涔的。
我们在有些燥热的公园里坐了一会儿,但是一直没有火车经过。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的屁股和大腿根一直承受着石凳散发出的热气。我猜测,也许人的愿望从来都不可能一次性得到满足吧,既然今天我已经成功来到了这里,就没那么容易再看到火车啦。
我瞥了一眼坐在公园小径对面的妈妈,她的前额也渗出了点点汗水。一直这么让她陪着,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啊。
也许又过了几分钟,但铁路线上依旧是空空荡荡,只有麻雀之类的鸟群从那上面飞过,还有就是从道口那里传来的噪音。其间妈妈接了个电话,我正好有了坐在石凳上好好环视四周的机会。
这么说来,从我们出门开始,好像一直都是妈妈在主动讲话,而我只是“嗯”“啊”这样的答应一声而已。想到这里,我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我们回去吧!”这样对妈妈说道。
“小萤萤想回家啦,”妈妈浅浅地笑了起来,“确实,外面还是很热呢……再说你爸爸也该下班了吧。”
快要到家的时候,忽然从我的身后传来一声悠远的鸣笛声。
一定是有火车通过了吧。
哎,下次要是有机会能亲眼看到就好了呢。
在六月初的那次傍晚之行后,终于,更加炎热的夏季来临了。
在这里感叹时节,可不是废话哦。因为,如果太热的话,去铁道边上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大多数时候,我都只好在自己的房间里吹着空调,有时候我会把一边的脸颊贴在木地板上,会有种将地上的冷气都吸收进体内的感觉呢。
……
“呼哇……晒死我了……”
口中涌出的抱怨,就像快融化的冰淇淋一样。
那么,事情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呢?
那是因为……果然,我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嘛。
我顺着那天的路继续往下走,穿过空无一人的公园和滚烫的石凳,现在在我面前出现了一处道岔。其中向外分支的一条铁道拐了一个大大的弯,然后似乎就消失在一幢幢住宅楼之后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走那条分支的铁道。
“好热啊……”
身上的汗水不断蒸发又渗出,我感觉披着的防晒服都被黏在了身上,还有汗滴不停地划过我的两条腿往下淌,弄得双腿好痒。
我沿着弯道前行,当我意识到应该回头看看的时候,身后的道岔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意识到的这一瞬间,我还是悄悄地慌张了一下。
我经过下方有狭窄小巷穿过的涵洞,经过铁道边不知是谁开辟的迷你菜园,有时甚至从某户人家的窗前经过,抑或是两栋楼间的水泥平台。
最后,在这段路的终点,又是一片稍微开阔一些的地方。单线铁路在这里分成彼此平行的几支,面前出现了两台静止不动的内燃机车,停放在两侧的轨道上。
四周没有其他人的踪影,除了蝉鸣声外也没有别的声音,当然也有可能是它盖过了其它所有的声音吧。我很想大喊一声“有人吗”,但是因为怕丢脸还是忍住了。
铁道边的空地上堆着各种杂物,有些是被拆解下来的铁轨,还有一段一段垒成三角形的巨大管道,我觉得它粗得都可以让我在里面站起来了。浇筑的水泥地上还留着某个人的鞋印,但是周围就是不见人影。
我钻进了三角形最顶端的一根管道。虽然从外面看上去很凌乱还冒出了杂草,不过管道的内壁倒是还算干净。这样,就晒不到太阳啦。
既然附近像是没人的样子,干脆把这里当成秘密基地怎么样呢?我伸直双腿坐在管道里,这里面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闷了。
嗯……秘密基地。
我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有什么味道呢?我也说不上来。
不过,
肯定是很有意思的味道。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秘密基地。
等到爸妈都出门上班之后,就是我溜出家门的机会。
我在那片不起眼的空间里,一次也没有被打扰过。
非要说的话,那边有只没有主人的小猫,背上有青灰色的斑块。我没有逗猫的习惯,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看着她沿着一根根管道爬上爬下而已。对了,用“她”是因为我觉得她是只母猫,毕竟那么软绵绵的叫声只有女孩子能发出来嘛。
我说的“一次也没有被打扰过”,就是到那天为止的事。不,那也不能算打扰吧。
和往常一样的午后,我躺在三角形顶端的那根管道里,眼前是稍微有点生锈了的管壁。明天要干些什么好呢——脑海中又浮现了,这个自从放假以来常常困扰我的问题。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耳边已经响起了沙沙的声音。
即使在可以称之为聒噪的蝉鸣声下,那阵轻轻的声音仍然占据了我耳膜的一隅。
我翻了个身,变成了趴着的姿势,这样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动静了。
沙沙……沙沙……
这是……脚步声吧?
我小心地探出脑袋,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
很快,在差不多等身高的一堆铁轨后面,一个小小的人影晃悠着进入视野。
虽然离得有点远,不过还是能看清,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男生。四肢都很纤细,还有点呆头呆脑的模样,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着。
意识到他肯定发现不了躲在这里的我之后,刚才稍稍有点紧张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呼……有点闷热呢……”
我用手来回扇着风,又侧过身往外张望
刚才那个小男生,跑到哪里去了呢——
欸欸欸等下——为什么人不见了?
我匍匐着往外挪动,肩膀以外都露在了外面,可还是不见小男生的踪迹。
“会不会是——幻觉?!”
莫非我在这里呆太久,所以中暑了?千万不要这样啊,我可不要在这种人影都没一个的地方失去意识啊——
“呃——那个,你在干什么呢?”
毫无预兆地,一个有点低沉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不要啊啊啊啊——”
我愣了片刻,接着像只被揪住脖子的流浪猫一样尖叫起来。
加上管道内的回声作用,那感觉真是震耳欲聋啊。
我连忙挣扎着转过身子,管道的另一端露出了一张小男生的脸,十有八九就是之前看到的那个家伙吧。
“啊……”
小男生明显是被吓到了,和我眼神交汇的瞬间便往后一个趔趄。
“我说……那个,你在干什么呢?”
我看着他的眼神左右扫了一圈,似乎在好奇圆柱体的里面还有什么。
“嗯……这个嘛,没什么啦……不是……”
我犹如大脑宕机一般,口中断断续续冒出糊涂的字词。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一身连衣裙,慌张地摁住了裙摆。
“那……”小男生露出有点伤脑筋的表情,“你也是……火车迷吗?”
“Huochemi……”
“呃……大概来说,就是特别喜欢火车的人啦……”
特别喜欢火车的人……嗯,那我应该就是了吧。
“对,我也是!”
我大声回应道,在家里的时候爸爸经常让我大声回答,他说这样会显得自信一点。
“是这样的呢……”
但是小男生好像没有感受到我的自信,于是我决定主动一点——
“还有,这边现在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把身体挪出管道,坐在管壁的边缘,“有空的话,可以经常来玩哦!”
“秘密基地……好像,挺有意思的……”
小男生捋着乱蓬蓬的头发,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吧对吧?虽然这边貌似没有什么火车经过就是了。”
“你是在等火车来吗?这里很少会有火车来的,”小男生抬起视线看着我,语气比刚才自信了一点——果然大声地回答是有用的呢,“这里是折返段啊。”
“Zhefanduan……”
又听到了陌生的词汇,我稍微有点泄气的感觉,不过更多的还是新奇。
“那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嘛……我想想,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啦……”
小男生虽然说得磕磕绊绊,不过经过几分钟的努力,最后多少也让我明白了一部分。
不知从哪个瞬间开始,就变成了我不断抛出问题,然后小男生拼命组织语言来回答的状态。他的话偶尔有点啰嗦,但是我却意外地不觉得讨厌。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来时还在天空中央的太阳,此时已经悄悄移到了一边的树冠上。像被抹开的冰沙一样的云朵也开始在另一边的天空聚集。
已经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间了呢。
“哎,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小男生当时显然看出了我脸上的表情吧,不过语气没什么变化。
“嗯……虽然有点奇怪,”我点了点头,干涩的喉咙咽下一口口水,“不过,以后可以多来我的秘密基地玩哦!”
和小男生道别之后,一股不舍的感觉悄无声息地开始蔓延。
奇怪,之前的我……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盯着自己的粉色运动鞋,边走边回想着之前发生过的事。
以往铁道边的风景,即使没有变化,还是能让我看上半天,但这次却仿佛一下子褪尽了所有的颜色一般,根本没有心思去留意。
旅行结束回家的路上,或者放假到了最后一天,或者在一家很合口味的餐厅吃完饭之后,的确都会有“啊,时间怎么这么快就过去了”的感觉,只不过,好像,和那时我心里的感觉都有些不同。
该怎么形容好呢……就是,最好明天也还能见到那家伙吧。
第二天我又在差不多的时间去了秘密基地,然而很遗憾,我在高温下承受了一个小时的炙烤,最后也没看到小男生的影子。
这个人,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好过分。
我对他说“以后也可以多来玩哦”的时候,他可是答应过的……
虽然心里有点郁闷,但是,可不要小看我的决心啊。
第三天,我如愿在秘密基地碰见了那个小男生。这次,我还主动问了他的名字。
“……李雨陵,”我还记得当时他脸上掩盖不住的羞涩,“就是雨滴的雨,金陵的陵……”
“金陵的陵又是哪个陵呀?”
“这个……”
他好像没有主动问我的名字,是因为不好意思吧。
“李熙萤,就是我的名字哦。”
“李熙萤……”叫做李雨陵,和我同姓的小男生默念着我的名字,“虽然有点奇怪,不过好像很好听呢。”
“欸嘿嘿……也没有啦——等下不要随便说别人的名字奇怪啊!”
那天我们没有聊那么多铁路的话题,不过还是非常开心。
在漫无边际地聊天的过程中,关于李雨陵的很多事情,我都一点点的知道了:
和我是相同的年纪;
和我是同一个学校;
和我家住得也比较近;
以及,都没有乘过火车旅行这件事。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即使下雨也不例外。
等到那个夏天临近结束的时候,李雨陵对我而言已经变成了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存在……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啦。
从这个夏天开始,每个夏天似乎都会发生很多不一样的事呢。
第四话/爱丽丝与大冒险
“喂喂,李雨陵,你电脑技术怎么样?会不会用那种图像编辑软件?”
又是自习课的时间,前座的夏晴岚忽然转过身问道。该说是耐不下性子呢还是被教室里蠢蠢欲动的气氛所感染呢,她好像尤其爱在自修课的时候聊天。
不过,她找我肯定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是你说的,写真的事情?”我大胆地猜测了一下。
“就是就是!”
“倒是会用一点啦……话说,这个不是信息课的时候讲过吗?”
“居然……真的有人会认真听那种课!李雨陵你好厉害……”
夏晴岚撑开手掌掩住嘴,夸张地发出惊呼。
“你问过程希了吗?”
“这个嘛……他可能得帮我拍照哦。”
言下之意就是我是干后勤的咯。
不过,或许他们对两个而言,我只是附带的一个成员而已吧,谁让座位的最后一排多了一个人呢。
我不是喜欢软磨硬泡的人,最后还是答应了夏晴岚的要求。但是,文化节的两天我起初是打算拿来自习的——这回的计划又要泡汤了啊。
一周的时间就在准备文化节的躁动气氛下过去了,对于喜欢安静胜过热闹的我来说,这一星期不啻于一种煎熬。所幸,周末我至少还有一天可供支配。周六的下午,我再次来到了苏桂的秘密基地。不出预料,苏桂就在那个地方。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苏桂的样子有点意外,但更多的似乎是开心。
这家伙其实是女生——看到那副笑脸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要误会了。
“不是,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但是,认清这点后,我突然又没办法像原来一样和她接触了。
“欸……怎么一下子这么冷淡了?”
“抱歉啊,我还是没法和原来一样……”我自嘲地露出苦笑。
“上次我不是说了,你不用在意我是男生还是女生的啦……”苏桂轻轻摇了摇头,“我正好有个想去的地方,作为补偿……要不要一起去呢?”
“……哈?”
苏桂话里的转折,未免太过猝不及防了吧。还有,我为什么要补偿她啊?
“就是,上次你碰到我……”
苏桂的声音细小得如同蚊鸣,
“——不要让我说这么害羞的事啊,你这变态!”
——最后还是爆发了。不过,我可没有要捉弄她的意思。
为了怕她误会,我还是正式地道了歉。
“这,这次就暂且算了……下不为例!”
“话说,你是要去哪里?”
虽然嘴上这么问,但我也预料到,凡是这家伙会带我去的地方,不是人迹罕至就是荒废已久,唯一让我稍感意外的就是,明州市居然有这么多像被人遗忘了一般的场所。
“别说话,跟着我走就是了。”
苏桂鼓着脸颊抗议道,我只好听话地跟在后面。
她行走的方向仍然沿着废弃的铁路线,不过是和平时相反的方向。这就是说,沿途的风景是我所不熟悉的。怎么说呢,似乎稍微好奇了一些。
“喂……李雨陵?”
苏桂偏过脑袋,像是确认我是不是还在后面。
“我跟着呢。”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为什么都跟着你出发了才问这个啊,这家伙的性格是太纯真了吗?
“没有吧,我觉得待在这里就挺好的,再说太远的地方也没机会去。”
“其实……我一直想坐火车环游全国来着,”苏桂边说边红着脸笑了起来,“看吧,人还是要有梦想啊。”
环游全国……怎么看都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家伙会想的东西呢。不过我也不想总是充当吐槽者的角色,就暂且顺着她的心思来吧。
“那,这和今天有什么关系?”
“今天是探险哦!”
完全没有关系……
明州市旧火车站。
——我和苏桂此行的目的地。
天空中飘起了细雨,并且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即便如此,苏桂还是没有掉头回去的打算。
被雨水渐渐染成灰色,中等规模的建筑,静静地等待着,像一具巨大的骨架。
我记得在小学的时候,这里还是明州市唯一的铁路车站。小学毕业那年这里宣告废弃,之后就一直处于荒废的状态,就像被这座城市遗忘了一般。
苏桂和我从铁道上进入了这座车站——这可不是平常有机会看到的视角。之后又爬上水泥站台,走进地上黏满厚厚尘土,空气中也混杂着尘土味道的候车室。虽然头顶留下了“候车大厅”四个字的痕迹,不过里面的空间实在难以称得上大。
“想从这里出发坐一次火车呢。”
一直仰着头四处张望的苏桂忽然开口道。
“为什么?”
“现在的火车站越来越千篇一律了,”苏桂把目光转向我,“你有没有觉得?”
“这么一说的话,似乎还真是。”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甚至本世纪初修建的火车站陆续被改建或者搬迁,总之,就是失去了它们最初的模样。被改建的话还能在原来的位置获得新生,被搬迁的话可能就只能留下一座被遗忘的废墟了,比如我正身处其中的这座。
火车站至少算是大型建筑,只剩下废墟的是少数,但是更不显眼的铁道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它们基本上都慢慢湮没在城市楼宇或乡野植被之间,或许只有被人们忘记的命运相差无几。
“要去这下面看看吗?”
从空中穿越了几条铁轨,或者叫股道之后,苏桂在一座通向站台的楼梯前停下了脚步。
不出我所料,提议的人还是她。
“反正是你带我来的——接下来就听你的吧。”
我伸了个懒腰,从天桥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明州旧城高低错落的建筑隔着奶白色的水雾被染成了青灰色,离开车站的铁道像两条墨线,划过长长的曲线之后隐没在雾气的尽头。
我跟在苏桂身后走下楼梯,站台上的雨棚年久失修,不断有雨水汇集成隐秘的水流,从我们注意不到的地方传出细碎的流水声。大概是受惠于此,叫不出名字的苔藓类植物也顺着水流的来向,顺着支撑雨棚的立柱往上放肆生长。
“喂——有没有胆量走下去?”
苏桂来到一处黑洞洞的地道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
“什么啊这是……”
地道的上方,已经剥落大半的油漆痕迹,似乎写着“出站通道”四个字。
“下面总没有躺着死人什么的吧?”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啊!”
“那就走走看吧?”我用眼神示意苏桂跟我往下走。
“哎——你真,真的要下去吗……”
我回头一看,只见苏桂用手抱着不锈钢栏杆,像是在抱怨一般撅起嘴唇。
“不是你说的吗?”
“但是……下面好黑……”
什么嘛,原来是怕黑啊。
不过确实,苏桂虽然对荒废的城市遗迹有所迷恋,对黑漆漆的地方却好像不怎么应付得来。哦,对了——毕竟她是女孩子呢。
“这地方居然不开灯……”
“都报废了,怎么可能还开灯啊。”
我冲身后的苏桂说道,之前一直是她兴致勃勃地带路,现在反而像只柔弱的小动物紧紧跟在身后。顺带一提,我拒绝让苏桂握着我的手腕——因为实在太羞耻了啊,所以现在是她揪着我衣角不放的状态。
空荡荡的地下通道通往一侧的出站口,从每个站台上漏下来的光也只能照亮楼梯附近的一小片地方。地下满是积水,踩在砂石或水洼上的足音四处飘荡。
借着从地面上射进来的光,我边走边打量着两侧的墙壁。原来铺上的瓷砖多已不知去向,有些地方还被人抹上了涂鸦。
地上有什么东西的剪影出现在视线前方,倚着水泥墙壁被放在某个站台出口处,朦胧中看起来就像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信封。
“喔……那里有东西哎,李雨陵。”
身后传来好奇的声音,拉着我衣角的力度也变小了。
“知道了知道了……”
同样好奇的还有我。那会是什么东西呢?恶作剧的恐怖故事,或者是来路不明的神秘邮件,又或者,仅仅只是一个被人遗忘在这里,永远也不会重见天日的破烂文件袋而已?
我走了过去,俯下身将它捡了起来。
它确实是个信封,贴着地面的那一侧边缘已经被水浸湿。我又把它翻过来,信封的封口意外地完好无损,我凑近封口,发现它居然是用一小段彩色胶带封装的,上面还有Q版的小动物,大概是棕熊之类吧。
“哎,让我也看看——”
在我和信封之间猛地插进了一道黑色的影子,结果苏桂一仰头,我的下巴就毫无悬念地撞上了她脸上的某个部位。
“嘶——好痛……”
“你这家伙想干什么啊……”
带着哭腔的苏桂捂住了鼻子,应该是撞到鼻梁了吧。
“哦……原来是个信封呢……”
苏桂捂着鼻子说道,闷响回荡在地道里。
“要不要拆开看看?”我问苏桂。
“哎——这样不好吧,”她稍稍皱起了眉头,“……不能随便看别人的隐私呀。”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应该有一大堆关于这个信封的问题才正常吧。
但是,当时我的下一步行动却是——
“可是,这里除了我们,应该只有建筑工人会来了吧?”
“嗯……”
“没关系的啦。”
苏桂咬住下唇,似乎在思考我的话。见她一直没有出声,我便自作主张地把她的沉默看作是默许了。
我开始动手拆信封,撕开胶带之后便是内层信纸的一角。
“哎,这边会不会太暗了?”
耳边响起苏桂的声音,离得这么近还是吓了我一跳。
我走到光线稍微充足一些的位置,眼前映出的信纸是淡粉色的。
为什么会是淡粉色呢?这种颜色未免太过少女心了一点吧,简直和这个破败的地方格格不入。
但是,如此明媚的颜色被放置在这么萧瑟的背景之下,似乎又平添了几分异样的美感。
“呃……苏桂你离我太近啦。”
我稍微用力地推开了贴上来的苏桂,既然是女生就注意点距离感啊。
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味,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一直……该怎么说呢,环绕着我。
没有多想,我轻轻地抽出了那张信纸。
不知道它被遗弃了多久,当指腹触及纸页时,纸张的厚实和微微的磨砂质感都让我有些惊讶。
信纸上的第一行字,很快也显露在我眼前——
Hi 这里是爱丽丝呀
……
思维还来不及跟上,我发现自己已经把才露出一点的信纸推回信封。
感觉身体一瞬间变得灼热起来,脸颊也好像发烧了一样。
一旁苏桂疑惑的眼神,已经无暇顾及了。
那不就是——那个爱丽丝的笔迹吗。
我倒抽了一口气,眼前出现的应该不是幻觉吧。
“欸……你怎么了?”
苏桂凑近我的脸,我的惊讶似乎也传染给了她。
“不……没事。”
“你这样子才不是没事呢。”苏桂显得不以为然,但语气还是柔和了下来,“还要……接着往下看吗?”
“……嗯。”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吞了口口水。
如果你看到了这些字,就表示你一定找到了信吧,爱丽丝很开心哦
爱丽丝还是第一次把信之类的东西藏起来呢
那就表示李雨陵找东西的能力又进步了
下一次,我们要玩什么好呢?
Alice
爱丽丝的信到这里就结束了,署名是很有她风格的、故意写得潦草的英文名。总有点没头没尾的感觉,爱丽丝本人也是这样。
“呃……这是写给你的信?”苏桂小声地插了一句。
“……是啊。”
“感觉……你好像很伤心的样子呢。”
我没去看苏桂,继续盯着手中的信纸,直到出神为止。
“这个叫爱丽丝的女生,好像很可爱。”
苏桂见我沉默不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说的也算中肯,但是我已经没办法再见到爱丽丝了。
“这是……她很久以前给你写的吗?”
“应该是吧,虽然,我完全没有印象。”我自嘲地摇着头说道,也寄希望于这样能平复我激动的心情,我担心的是现在自己随时有可能情绪失控,那样我就没脸再见苏桂了。
“我知道了……爱丽丝就是你的那个……青梅竹马,对吧?!”
苏桂不知为何突然情绪高涨了起来,不过她的直觉还真准。
可惜,当时的我并没有陪她闲聊的心情。
一直在这里苦苦思索也无济于事,我决定把这封信带回家。刚才的压力让我透不过气来,现在飘着淡淡霉味的潮湿空气正大量的涌进我的肺部。
“欸——李雨陵?”苏桂惊叫了一下,“你……还好吧?”
我用手指碰了碰脸颊,这才发现那里有湿润的感觉。
那是我的眼泪,应该吧。
我伸出手把它抹掉,抬起头时正好和苏桂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出乎意料地认真。
“肯定有什么事吧。”
既已如此,我也死了装作没事的这条心。但我还是犹豫着不愿开口,我知道,男生带着哭腔的声音会非常模糊而且难听,那样的话我也没脸再见苏桂了。
所以,我只好点了点头,同时尽量躲避着苏桂的目光。
“要不要我把你拉起来?”
苏桂伸出连帽衫下纤细的手臂,有些凉意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腕。然而她的力气或许还是不够大,最后我索性自己站了起来。我用手抹了把脸,幸好眼泪已经干了。
苏桂显得有点局促,又有些欲言又止。
“让你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我用点头代替回答,苏桂的表情也变得柔和。
“刚才我真的吓坏了呢……看你突然就哭起来了。”苏桂尴尬地笑笑,现在我的脸上一定比她更尴尬吧。
我跟着苏桂离开了地下通道,青灰色的天空在头顶重现。
我非常对不起她,都是由于我的缘故,让原本周末心情大好的她兴致全无。
苏桂和我仍旧保持着来时的行进方式:她走在前面,我则跟她相距两步的距离。苏桂一直没有回头,并且一直沉默着,这又让我的愧疚感随着脚下的枕木一层一层累积。
更麻烦的是,这下我该怎么回去呢。
顶着一张哭丧的脸进家门的话,估计又会吓母亲一大跳。
就算我控制好了表情,我的声音也能出卖我。
回到出发点之后,这些麻烦事还是盘踞在我头顶。
苏桂停在了通往秘密基地的分岔口,这时她才第一次转过头来。
“如果觉得难受的话,要不要来我这边呆一会儿?”
“……好吧。”
我试着简单地回答了,只有个别字的发音有点沙哑。
苏桂的秘密基地在细雨中安睡着,踏入其中的时候,总是有种打扰了一场好觉的感觉。
雨势渐弱,终于停息下来。
我身上的外套吸足了雨水,已经濒临它承受的极限,感觉内层都变得潮湿。
雨水也冲掉了那台DF7C车身上的灰土,不过之后它上面覆盖的藤蔓之类,恐怕会长得更旺盛吧。
我一度想把关于爱丽丝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再三犹豫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毕竟,解释起来也太麻烦了,而且还会给听者留下不算愉快的记忆。
我把手探进衣袋,手指触及信封变软的边角之后我才放心。接着我便离开了那里。
三角洲高中的文化节,就在我纠结的情绪中来临了。
尽管如此,但我不能让自己的郁闷影响无辜者。
那是距离七天小长假还有两天的时候。下午我坐在充当展览场地的体育馆里,虽然已近十月,但是晴天的午后依旧有些闷热。
“我说……夏晴岚跑哪儿去啦?”
坐在旁边的程希摇着扇子问道。他手中的团扇和本人的形象真是非常违和。
提出要做照相馆的夏晴岚,本人却不见踪影。
“在体育馆里怎么可能拍得好照片啊。”我也附和道。
周围躁动着的一年级学生们,无形中又提高了室内的温度。在原来是篮球场的位置搭建了一座临时的舞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身负技艺的少年少女们在那上面表演,台前不时有人抱着满怀的衣服来回奔走。
“连老板都没了,这还怎么做生意啊?”
程希继续着他的抱怨。于我而言,无事可做的下午也变得特别漫长。
干脆溜回教室自习吧,我开始搜索合适的借口。不,那会很容易被同班的家伙们发现,要不还是去图书馆吧,至少那里有人堂堂正正地学习。
“那个……同学?”
合适的借口还没出现,某个女孩子的声音就惊醒了我。
站在用课桌拼成的长条形柜台前的,是个头发微卷,小巧玲珑的女生。身上的衬衫制服也非常整齐,下身则是海军蓝的百褶裙。
我下意识地瞟了眼程希,他却是一副看呆了的表情,活像男校出来的学生。
“嗯,你好……”小个子女生有点胆怯地开口问道,“请问……你们这里是,迷你……照相馆?”
“对,对——”
等下,我们忘记摆出营业性的笑脸了——
还有那句“欢迎光临”也忘了说——
程希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我相信我们都从其中读出了相同的内容。
“呃……就是,我想拍……”小个子女生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和喜欢的人的照片是吧……稍等,我们这就给你安排上!”
刚才一直沉默着的程希,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欸……这个……”小女生的脸“嘭”地变得通红,“我,我还没有那种关系呢……”
后来我们才弄明白,原来她只是想拍张个人的写真而已。
“那么,就在这里吧?”
程希自说自话地走向了池水边的木制长椅,你好歹也听听当事人的意见啊……
不过那位小女生倒是对他言听计从,似乎把程希当成了专业的摄影师。
所幸现在池子里有水,不然的话只能见到池底干枯的黄色水草,干巴巴地贴在落满灰的瓷砖上。
“李雨陵,拜托你帮我拿下相机。”
程希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把单反相机塞进我的怀里。从这沉甸甸的质感来判断,恐怕它的价格也绝对是我不敢想像的吧。我还没拿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好啦,这个姿势如何?”
“你说了算,”我对自顾自兴高采烈的程希喊道,“我又不如你懂。”
程希从我手中接过相机,之后潇洒地按下了快门,冲坐在长椅一侧的小女生比了个OK的手势。
走回体育馆的路上,程希一把揽住我的肩膀。
“终于接到生意了呢。”他的语气里满是感慨,这下知道挣钱不易了吧。
然而,原本以为今天就会安安稳稳过去的我,还是没预料到接下来的意外。
等到程希和我走回原来的位置,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东西被扔在了充当柜台的桌上。
“哎……这是什么啊?”
程希先凑了过去,随后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李雨陵……这,这是……”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似乎是本杂志,封面上写着——天朝铁道少女图鉴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这貌似是火车迷圈内的东西吧——而且,还属于火车迷中更隐秘的圈子,就是名为“铁道宅”的存在。
那些人会把铁路文化和漫画游戏之类的,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物缝合在一起,有些人或许觉得这很奇怪,不过我倒是对此还挺感兴趣的。然而,眼下最重要的是——这本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在这所学校里,也有同样喜欢铁路的人在?
“……这不就是漫画么?”
余光里的程希在随意翻着那本东西,看来他是领悟不了其中的快乐了。
“喂,这要怎么办啊?”
程希看起来对它兴趣寥寥,一边抓着前额的头发一边露出麻烦的表情。
不如先放在我地方吧——我斗胆提议道,虽然我知道程希一定不会反对的。人们对于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就很少会采取认真的态度对待——这是我从事爱好这么多年来的,一点小小的经验。
那一刻,我承认是自己的私心作祟。
不过……我也没说要占为己有啊。
我用苍白的借口安慰着自己,一边把《天朝铁道少女图鉴》塞进背包。
嗯,今天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呢。
第五话/爱丽丝与夜行列车
在铁道边,都能捡到什么东西呢?
明州市的废线两边,其实除了落叶之外都相当干净。
但是,我,李雨陵,
在这条废线边上,捡到了迷迷糊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苏桂。
所以,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喂喂……李雨陵,这个我可以拿下来吗?”
“你别摔下来就行……”
穿着学校制服的苏桂站在一把没放正的椅子上,踮起脚尖抱着一个硕大的玻璃盒子。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房间里。
“呜呀……好重……”
“你自己可别摔下来。”
据苏桂本人说,她是因为跟父亲关系不好才从家里溜了出来,但是又找不到过夜的地方,本人还特别不愿意回去。我大着胆子追问了跟父亲冷战的原因,还是因为苏桂一直没去学校。
“等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正要下到地板上的苏桂,“既然不想去学校,为什么还要穿校服呢?”
苏桂把怀中的盒子小心放在我的书桌上,“那是……至少我还要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去上学的样子啊。”她看着躺在房间一角的背包,侧脸看上去有些落寞。
“骗人可是不好的啊。”
怎么说呢……我倒是不反对和苏桂待在同一间卧室里,相反,这还能给我带来一点我虽然不好意思承认,但是确实存在的愉悦感,不过,我还是不想苏桂因为害怕欺骗别人的事败露而不敢回家。
“呜……你说的我也知道啦……”苏桂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小小的翻盖手机,又变得有些忸怩不安,“但是……我就是拉不下脸来嘛,又不全是我一个人的不好——”
“停停停……拜托你说话稍微轻点。”
顺带一提,我对母亲说的还是“有个男生要来我家玩”,苏桂中性化的外表也确实没露出马脚。但是,万一明显是女孩子特有的声音被她听见的话,一切都完蛋了。
“还有,你在你妈妈面前说我是男生,不是也在骗人吗?”
“呃……这个不一样吧……”
“是哪里不一样呢?”
面对苏桂天真但却直击要害的质疑,我只好试图蒙混过关——但是,这个过程本身也是欺骗的一种啊。
苏桂又开始端详起了火车模型,就被安放在她抱下来的玻璃盒子里。
“不管怎么看,都好精致啊……”
苏桂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一脸陶醉的样子。
正在被她欣赏着的,是我唯一的一台铁路静态模型,一台双机重联的DF11G。
它是当年庆祝我升上初中的礼物。可惜的是,在那个特别的时期,我没有心情去静静欣赏它。自那之后它就被我束之高阁,现在偶尔在书架的顶层瞥见它,又很难重现收到礼物的欣喜了。
“苏桂有收藏过模型吗?”
“那么贵的东西,我只能幻想一下啦。”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墙上投下了苏桂被放大的影子。
“哦哦……这就是高中生的房间……”
苏桂同样小心地收起模型,又开始对我的书桌大发赞叹。
“我也才刚上高一而已啊……”
在房间里的是一个女孩子的事实,不断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我感觉它已经迫近烧坏的边缘了。
“苏桂?”
“——嗯?”
“我说啊,今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现实生活不是漫画或者电视剧。只有依附母亲才能生活的家伙,收留一个不算特别熟悉的少女一晚,恐怕已经是日常所能允许的极限了。
“嗯……让我想想……”
苏桂双手撑着脸颊,看上去很认真地烦恼了起来,这是什么女孩子独有的烦恼方式吗——我这么想着,甚至忘了挪开视线。
“那,我就回老家吧?”
我陪着苏桂一起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苏桂放下一边手臂,把目光转向我。
“你老家在那里啊?”
“我是广西柳州人哦。”
柳州……我刚碰到苏桂的时候,她貌似是这么说过来着。不过——
“这也太远了吧?!”
“别担心,买火车票的钱我还是有的。再说了,那边还有我妈妈在呢。”
问题也不在这里啊。虽然当时的我不知道一个人跑这么远意味着什么,还只是朦胧地觉得有些不妥而已。而且,我真的有资格以她朋友的身份,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吗?
我总是有种感觉,苏桂虽然年纪比我小,但显然比我要更成熟。
“呃……那么,路上小心?”
“噗哈哈……”
苏桂迸发出一阵压抑着的大笑,我的脸上则瞬间爬满了灼热感。
“好啦……”苏桂一边笑着一边整理了一下制服,“别看我不去上学,我也是要学习的哦!”
她说着便走向角落的双肩包,蹲下来翻找着什么。
“你……好厉害。”
我不禁脱口而出。
“哪里哪里……这只是学生的职责而已啦。”
真是的……这家伙为什么在有些事情上这么认真,另外一些事情就这么脱线啊。
“那个……苏桂同学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和苏桂两人在有些奇怪的氛围下学习了一段时间,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母亲就探头进来,我的心脏也骤然紧张。
“好,好的……”
苏桂仓促答应之后,转而求救般地望着我。
“果,果然还是算了吧……”
“我又不会真的把你当成男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好了。”
之后我才知道,“就当在自己家一样”这句话,对于苏桂而言,未必能让她感到放松。
“好啦,总之你快去吧。”
“那,那你绝对不能进来哦……我很快就好……”
苏桂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很快便从外面传来轻轻的关门声,接着则是淅淅沥沥的水声。
不妙……随着水声越来越清晰,思绪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现在就有个女孩子在我家,而且还是在浴室里……
也就是说,在那条沾水就会呈现半透明的浴帘之后,就是……
我一瞬间想走进卫生间用冷水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转念又想到可怕的后果,只好用力甩了甩脑袋。
结果,爱丽丝的影子又飘了进来。
我决定做点能够为爱丽丝留下痕迹的事。
我和她分开已经有三年多了,而且以后也再无重逢的可能,时间会一点一点地侵蚀看似牢固的记忆,直到在我脑海里只剩一个飘忽的影子,连名字都如同退潮后的沙子城堡一般不复存在。
就从身边能找到的,能让我记起爱丽丝的事物开始吧。
我从抽屉里找出黑色的星形发夹,然后把它别在前额。
接下来还有什么呢?是爱丽丝的笔迹、照片,还是别的什么?
对了……那封信。它还在我的裤袋里。
信封边角硬硬的触感带给了我片刻的满足,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再没有什么能够拿来提醒我,名为爱丽丝的少女曾经真实地存在过的事物了。
满足感很快为失落感所替代,后者的冲击力还远胜前者。
就像做好了旅行的攻略,准备出发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不过是梦境而已那样。
我坐在依旧明媚的淡黄色灯光前,在脑中努力寻找着那个少女的影子。
“呼啊……好舒服……”
我猛地回头,把校服衬衫系在腰间的苏桂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哎——你怎么了?”
“我没事。”
“真是……没事就不要突然露出那么决绝的表情啊,会吓到别人的。”
苏桂重重地往后倒在床上,整个人变成了“大”字形,不,考虑到床的宽度的话,应该是“才”更形象吧。
“喂,这好歹也算是我的床啊……”
“抱,抱歉!”
苏桂噌的一声弹了起来。
作为女生也太没防备了吧,还是说,她真的这么信任我呢?
“那个啊……我还是有点在意,那天你捡到信的事……”
苏桂规规矩矩地在床沿坐下后,再次提起了之前的话题。
从她的语气来看,可能也是在顾虑我。
“其实,最近我在收集关于她的东西。”
我想了一会儿怎么向好奇的苏桂解释来龙去脉,同时还尽量避免触及整件事最敏感的地方。
“喔……听起来挺有意思的。”苏桂插了一句,“感觉很有高中生的感觉呢。”
“没有啦……然后,我就偶然间找到了它。”我拿出那个信封,打湿后又干掉的纸页变得更加粗糙。
“那个叫做爱丽丝的女生的?”
“对,我想找到尽量多的东西,让我不至于把她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事后想想,当时我都说了什么羞耻的话啊。
苏桂愣住的反应也和预想的差不多,我也没指望这件事能得到别人的理解,怎么说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听起来……好浪漫啊!”
“你关注的点还真是独特呢。”我叹了口气,这样也好,至少她没有冷嘲热讽。
“就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而做什么事的话,就是会感觉特别厉害呀!”
苏桂棕色的眼睛注视着我,那对眼睛里似乎也传达着相同的语言。
说到喜欢,大概我确实喜欢过爱丽丝吧。
不过,是哪一种的喜欢呢?
坐在床沿的苏桂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上半身歪歪扭扭地靠在墙上。
“你困不困?”我问。
“有一点……吧,”苏桂揉着眼睛,声音里多了几分慵懒,“不过……就这么睡着了的话,总感觉今晚就白白浪费了啊。”
“别熬太晚,”我好像被她传染了,跟着打了个呵欠,“明天你会去学校吗?”
“不会吧。”
“那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去?”
“等到我心情调节回来了为止。”
苏桂撑起上身,瞳孔中反射的光线变得迷蒙起来。
“嗯……李雨陵你要睡觉了吗?”
“不用了,我去客厅睡沙发。”
“这,这不好吧……再怎么说我也是过个夜而已……”
苏桂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坐在了地板上。
“你就别来客气这一套了,再说我也不想明天一早被我妈唠叨。”
“但是……你不能在这个房间里吗?”苏桂面露羞赧,“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虽然我相信苏桂不会那么想,但还是不太好吧。”
“我——我不介意的!”苏桂喊住了准备走出房间的我,“就是……”
苏桂的声音小得有如耳语,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把耳朵凑近她。
原来这家伙只是想找个人陪啊,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呢。
苏桂把食指竖在嘴唇前,“求你别说出去”这样地看着我。
“那,我也差不多该关灯了?”
我看着苏桂爬到床上,然后缩成小小的一团。
“嗯。”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房间里顿时充满了黑蓝色。窗帘很薄,窗外的各种灯光都能漫过它之后流进室内,相应地窗帘上也留下了各种形状的投影。
隔壁的母亲显然已经睡着了,整个家里变得很安静,只有我的床上不时传来一阵悉悉窣窣,再就是冰箱压缩机间歇启动的机械声响。
“你睡不着吗?”我问床上那团扭动着的黑色影子。
“嗯……有点……”
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我看到苏桂正把被子拉到脸上,然后只露出鼻梁以上的部分。
“你为什么还穿着校服啊?”
“因为我白天都在外面……我就是假装去学校然后被发现了啊。”
苏桂的声音懒懒地飘荡着,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雪糕。
“你不累吗?”
整天都在没什么人的铁路边游荡,只是想一下就觉得难以忍受。
在铁路边的这些时间里,苏桂又会想些什么呢?
“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睡不着……”
苏桂在床上翻了个身,又抱住胸口的一大团被子。这可是明晚我还要用的被子啊……
“对了,你爸知不知道你回老家的事?”
“……怎么可能知道啊?”
“那还真是青春呢。”
一个人拖着半身高的拉杆箱,跑过几千公里的距离,我一直以为这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剧情。不过,眼前就有一个把青春实体化的家伙在。
“欸嘿嘿……多谢夸奖啦……”苏桂的话音仿佛越来越远,就像透过一层沙子。
那之后我没再说话,渐渐地苏桂左右翻身的动静也弱了下去,直至飘来纤细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
是在说梦话么,我不由得苦笑。
一直坐在实木椅子上,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感觉我的身体都变得和这把椅子一样僵硬了。这也许就是在硬座车厢过夜的感觉吧。苏桂是否经历过呢?
第二天清晨,苏桂醒来得特别的早。我就是被她叫醒的。
只不过,她之后还在床上来来回回滚了好久,大腿根啊肚子啊这些平时不会露出来的部位总是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眼前,弄得我不知道把目光往哪里放。
“呼啊……现在是几点?”顶着一头睡翘的乱发,大剌剌地伸开双腿坐在床中央的苏桂问道。
这家伙真是毫无戒备心呢,我都开始担心她之后怎么和男生打交道了。
“早上八点,大概吧。”
在把苏桂推进卫生间之后,我总算有时间缓解一下久坐带来的疲劳。同时,我也意识到了,苏桂很快就要离开这件事。
“那么……打扰你啦。”
“事到如今了还跟我客气什么啊。”
我们两个走下楼,一直走到两条街交汇的地方。
苏桂冲我挥了挥手,很快融入了假日上午慵懒的行人中。
让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是,看着奶白色的晨光中那个小小的背影,有种不舍得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在我体内酝酿。
然而,即使除了学校的作业,我也还有要做的事。
昨晚下过决定的,收集“能记起爱丽丝的事物”的计划,还是必须进行下去。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实际上我能做的相当有限。七天的假期过半之时,我的成果也无非是个别躲在角落里吃灰的小物件而已。而且,它们只是我和爱丽丝还天天在一起的那个时候,我使用过的一些东西。我觉得,有爱丽丝笔迹的小学课本、某个学期期末的成绩单等等这些,恐怕爱丽丝本人见了也只会嘲笑我吧。
对了,还有爱丽丝的日记本。她有记日记的习惯,从我认识她起就一直未曾间断。虽然看别人的日记算是侵犯隐私的行为,但是当被侵犯隐私的那个人再也没办法见到我的时候,是否能稍微减轻一些对我的谴责呢?
总之,接下来整个计划就完全陷入了瓶颈,直到苏桂给我打的那通电话。
那是几天之后,假期快要结束之时的事情。
我在秘密基地找到了爱丽丝的东西。
——她在电话里就是这么说的。
我把自行车骑进之前和苏桂会面的小公园时,她正坐在一条石头长椅上冲我招手。
依旧穿着连帽衫的苏桂走在前面,这时天色渐渐变得昏暗,她头顶的一对白色猫耳显得格外显眼。只是不知道是否由于某种因素的作用,我和苏桂每次造访这里都是在夜色降临的时间。
“就是……这个……”苏桂的手指指向一个白色物体,它被放在了那张旧课桌上。
苏桂的话音和急促的喘息混在一起,她本人也难得地扯下帽子,用手背抹着额头沁出的汗水。
“这个……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把自行车靠在报废的火车头边上,伸手碰了碰那个东西,是一个脏兮兮的白色布包,沾上了几块机油之类黑乎乎的污渍。
“我要把它打开吗?”我问道。
“我……我没有动过它。”
“哦,不好意思……”
刚才我的语气多了些火药味,好像有点吓到苏桂了。
“还是,打开吧。”苏桂盯着那个布包。
在两对眼睛的注视下,我动手解开了袋口的绳结。它已经变得松松垮垮,解开毫不费力。
我把袋口撑开,苏桂立刻把身体凑了过来。
里面是一件看上去像笔记本的东西,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急促了。
我把它拿了出来,确实是学生常用的那种拿来记笔记的,32开大小的本子。封面上是素描风格的,一个女孩子的背影。
我没有见过面前的本子,或者也可能是忘了。不过从封面的设计来看,估计也会是爱丽丝喜欢的风格。在我的印象里,那个人从小就对花哨的事物没有好感,爱丽丝有几条
唯一有些特别的是,它的封面难得地包上了透明的塑料书皮。和布袋遍布污渍的外表面截然不同,手中的笔记本和袋子的内侧都还算干净。
我咽了口口水,准备翻开它。
但是手指碰到硬硬的塑料边缘的瞬间,我立刻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说得夸张点,那一刻我有种触电的感觉,以手指最前端的那一寸皮肤为肇始,细小的电流通过神经末梢流遍全身,最后直击心脏。
由于不知道里面的内容,我没有把握在看到那些之后还能保持冷静。
我可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抱歉,我想带回家之后再看它,”我转向苏桂,“可以吗?”
“没事,”苏桂果断地摇了摇头,“这本来就是和你有关的东西,处置权在你手上。”
“话说,你不是要回老家吗?”
刚才的几分钟有些压抑,我试着换了个话题。
苏桂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先轻轻垂下了视线。
“……明天晚上的火车。”
“哦,这样……”
“到那边的话,应该是下午两点。”
苏桂像是要赶走什么东西一般甩了甩脖子,然后又看着我说道,
“还有我是硬座哦……谁让经费不足嘛。”
苏桂“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有点难以启齿的是,她的笑容让我感到有些羡慕,甚至说是嫉妒。毕竟,她是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嘛。
“后来去跟你爸爸说了?”
“嗯……算是吧,反正他也不怎么乐意管我。”
尽管做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她身上有些紧张。
即使火车会按照固定的路线、时刻行驶,但是由车厢组成的集合体不是一个死板的电脑程序。在车厢里会遇到的人和事都是陌生的,不过,就是这些不确定性的因素,组成了我们这些火车迷的快感来源。
如果这样想的话……是不是太自大,也太幼稚了一点呢?
“怎么了……又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不……没有。”
看来一不小心又出神了,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苏桂的神情才稍微放松下来。
“那……时间也不早了,要不我把它拿回去吧?”
“好吧……”
苏桂似乎有点恋恋不舍,是我的错觉吗?
我想她总不至于不舍得离开明州市吧。对她而言,这里无非只是一个居住的地方而已,而居住并不一定意味着这里就称得上她的家。
虽然每次和她分开回家的时候,我也有些这样的感觉就是了。
我把装有笔记本的布袋挂在车把上,身边响起苏桂迈步的沙沙声。
当夜,我继续从事自己的计划。
等到隔壁的母亲睡着之后,我从书桌底下拉出了那个布袋。之所以放在那个位置,大概也是因为我的性格使然吧。我总是觉得,重要的东西只有保存在隐秘而又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才能够保证安全。
光滑的书皮反射着台灯的暖色光,它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
那么——就开始吧。
我对自己说道。
我翻开它的第一页,那其实是一张卡纸之类的东西,上面空空如也,只是有点泛黄而已。
接下来是第二页,那上面是黑色钢笔留下的字迹:
爱丽丝的日记本(秘密)
不难想象我当时的震惊,不过我大概还是面露苦笑了吧。爱丽丝留下的文字,似乎总是有种神奇的力量呢。那时候的爱丽丝肯定还不会使用钢笔,黑色的一笔一划偶尔断墨或是晕开,字形虽然看得出用心,但仍像是出自小孩子之手。
我深吸了口气,接下去翻开下一页。
是爱丽丝的画,和前一页应该使用的是同样的笔。画中是一位身穿连衣裙,戴着宽檐草帽的少女。爱丽丝没有给她的画上色,所以应该就是白色的连衣裙吧。真有她的风格呢。
重叠的纸页映出了下一页的文字,我想,那就是爱丽丝的日记了吧。
我继续往下翻。
爱丽丝没有给我看过她的日记,在翻页的时候,总是有一种窥视他人隐私的背德感萦绕着我。就好像,看到了爱丽丝身上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我只好厚颜无耻地自我安慰:像爱丽丝这样好说话的女生,肯定能原谅我的吧。
下一页,一行行爱丽丝的字迹暴露在眼前。
日记的第一行,是爱丽丝写下的日期和天气这些内容,甚至还有她的心情——这也是她可爱之处的其中一项吧。
第一篇日记的时间,是2008年4月3日。
距离我所处的现在,大概有四年半的时间。那时的我还是小学六年级——
等等。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之前那种触电的感觉又来了。不仅如此,还有麻酥酥的电流在我脑袋里来回穿梭,弄得我一阵头晕目眩。
爱丽丝和我同龄,也就是说,她那时也是同样的年级。确切地说,还有两个月就要从小学毕业了。
想到这个日期之后代表着的含义,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又往后翻了几页,临近毕业,小学里繁琐的时起也日渐增多。爱丽丝的日记格式虽然严谨,但内容其实相当随性,有时候她会非常认真地写上满满一整页,而在另外的一些时候,就只有一两行只言片语而已。当然了,日记里并不只有让人高兴的事,有几篇文字明显能感受到爱丽丝的伤心。反观我自己从小就没有太激烈的情绪波动,可能这就是女孩子的心理吧。
即使和爱丽丝相处了很长时间,我也不敢说自己对她了解了多少。一如这个在我曾经的认知中代表着梦游仙境的名字,爱丽丝这个人身上也始终萦绕着某种神秘的气息。
这不是爱丽丝的第一本日记,我记得她从刚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记日记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从那些记录里找到更加真实的爱丽丝。有关,爱丽丝认识我之前的事。
这也是因为,目前的我,暂时还没有——翻开日记最后一页的勇气。
第六话/爱丽丝与旅行
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视野中的景物已经在缓慢地往后移动了。
从正方形的硕大车窗外投射进来的灯光,像打点一样规律地在头顶闪动。
随后,列车驶离了站台。
座椅下方传来车轮通过道岔时的震动,我坐在窗边,面前橘黄色或者银色的光斑由远及近,掠过一排排座椅和人的头顶,然后也同样地从我身上经过。
虽然来到明州市已经差不多两年时间了,但对于这座并不算大的城市,我也还有很多地方相当陌生。列车行驶的线路当然不是那条废线,快速闪过的都是我不太熟悉的建筑。
我的座位在车厢后部,从旁边传来了模糊的鼾声,说实话我很佩服这些能够随时随地立刻入睡的家伙,但是转念一想,他们也在睡觉的过程中失去了很多旅行的快乐啊。
不对,也并非所有人的旅途都是快乐的的呢。
忽然有对向的列车驶过,鼾声立刻被拖长了的轰鸣声掩盖。
比方说我自己好了。我正在进行的,真的算是一次快乐的旅程吗?
到柳州之后,我将会遇到些什么呢?
我要去找妈妈住的地址。如果是之前那个家的话还好办,可是,万一妈妈搬家了的话该怎么好呢?我和妈妈已经有挺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啊。
停停停……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总是有办法的。
铁道两侧的高楼渐渐稀疏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漆黑的空当,以及在那些漆黑色中像小星星一样的光点。列车已经离开了明州城区,我想象着四周都是黑黑的旷野。
属于我独自旅行的第一个夜晚,会是怎样的呢。
“啊啊啊……不管怎么样都睡不着……”
恐怕,这趟列车上和我有着相同烦恼的人也不在少数吧。
我尝试了各种不同的姿势,比方说把背包抱在胸前,或者把它垫在背后,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的大脑还是一样的清醒,车厢里最细小的交谈声都能被收进我的耳朵里。
和我相邻而坐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她倒是比较豪放地呼呼大睡,只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摆出那种姿势。我索性缩起身子,像只被逼到墙角的仓鼠。
列车每隔一段时间就经过叫不出名字的小站,有些能看出用混凝土浇筑的低矮站台,有些则只是一排忽然飘过的暗淡灯光。现在已经过了午夜零点,我已经把衢州、上饶、鹰潭这些只在地图上看到过的名字抛在了身后,虽然它们对我来说,不过是夜间窗外亮起的不同灯光而已。
不管怎么说,我正在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嗯……”
我用手揉着眼睛,看来我最后还是睡着了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意识恢复的瞬间,车轮撞击轨道接缝处的哐哐声便填充了耳朵。
这么说来……我醒来的时候貌似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虽然有点丢脸,不过我环视了一圈车厢,周围的人要么和睡着前不一样,要么就根本没注意到我。邻座的大妈也不见了踪影,现在那个位置是一个块头更大,剪了个板寸头的大叔。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才凌晨五点,距离下车还有十个小时呢。
直到列车穿过一座铁桥,桥下是绿色的江水,车外的砖红色烟囱渐渐密集,我才知道总算是到了该下车的时候了。
视野中出现了看上去像个梯形的鹅山,铁路开始贴着柳江前行,接着和从江对岸来的另一条线路汇合。如果没记错的话,再往前不远就是柳州火车站了。
我站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上,有些出神地盯着对向的另一列火车,那大概是驶出柳州站的吧。接着列车进入站台,一个中年女列车员挤过堆积在过道里的人,把一块跳板放在车门前。之后车门打开,混杂着烟尘气味的湿热空气一下子灌进车厢,也灌进了我的鼻子。
这似乎是一个雨后的晴天,从乌云之后钻出的太阳已经西斜,整座城市都变成了淡淡的玫瑰色。不过,雨后的阳光也比平时厉害,就像有一层水汽笼罩在空中。
和人流一起走出车站时,我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以前住的地方。幸好,我的记忆还在。我的全部行李就是一个巨大的背包,现在后背那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我沿着一条贴着岸边的路前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条路本身的名字就叫作“柳江路”。远离江岸的一侧是在南方稀松平常的榕树,另一边就是墨绿色的柳江。
穿过高架桥下黑洞洞的空间之后,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坡道。
之前我的家就在这条坡道的顶端,紧挨着跨越柳江的大桥,和家门前的那条路一样,它的名字也叫作“柳江大桥”。
我想,这真是简单易懂的命名方式呢。
我在十字路口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拖着越来越重的步子往上爬坡。柳州老城区的不少江岸都有不同程度的斜坡,和明州市到处都是一马平川的市区很不一样。就我个人而言,还是更喜欢垂直方向上有点层次感的城市。
“好累……以前我都是怎么上来的啊……”
我单手抓着坡道边缘的金属护栏,摇摇晃晃地喘着气。
手心里沾上了一点红锈,刚才的金属管确实带着斑斑锈迹,多半是被这里的雨水弄成这样的吧。
距离我离开这里已经过了三年,不过老城区似乎没有什么让我心想“啊,这下认不出来了呢”这种程度的变化。我听从双腿的肌肉记忆,之后站在了某一幢楼的铁门前。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裤袋,然后——
啊,忘记带要钥匙了呢……
没办法,只好按门铃了。其实我原本并不想这样,尽管因为不好意思,我甚至都没和妈妈说起过自己回来的事,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交流过了。我发现,即使是关系非常亲密的人,如果很久没有往来的话,再开口时还是会很尴尬。
我在脑中预演了一遍按下门铃后要说的话,也模拟了一下可能会听到的声音。
嗯……这时候可不能沮丧啊,苏桂!
塑料按键上盖着一层薄灰。我按下它之后,虽然有点接触不良,可它还是尽职尽责地“哔——”的一声响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便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了。
妈妈可能是没听见吧?这么想着的我又按了一次,可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结果。
第三次按下它之后,那个小小的扩音器后面终于有了一阵模糊的声音。
“喂……是我哦——”
“——你是谁啊?”
“欸……”
这不是……妈妈的声音啊。
从小小的扩音器里,传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感觉是个很壮实的人。
预演好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扩音器里也发出挂断通话的咔哒声。我似乎还听见在男人不耐烦地咂嘴。
我又仔细看了一遍门牌号,自己肯定不会找错。
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仰起头看着四楼的阳台,那里原本摆着妈妈养的,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各种花草,不过现在它们的确没在那个位置,也有可能是不见了。
我往后退了几步,发现连窗帘的样式也和原来不同。
也就是说……这里住的是另一户人家吧。
忽然,有种委屈的感觉涌进心脏,也冲上了我的鼻腔。我感觉好奇怪,但又束手无策。
应该……只是妈妈搬家了而已,接下来只要找到妈妈新的住址就没问题啦。
我对自己说道,总之,继续愣在这里绝对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就只能打妈妈的电话了。
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就像以前我看到的一句话那样,大概成年人的世界本身就没有容易两个字吧。
我从裤袋里拿出手机,尽管不是早已流行的全面屏设计,我还是觉得它的翻盖设计很可爱。
然而,我拨去的号码却始终提示空号。
我同样地检查了一遍,得出的结论只让我更加沮丧。
难道,妈妈把电话号码也换了吗?
看来非得找人问不可了,可是该找谁问呢?在这片上了年纪的住宅区里,熟悉我们家的人应该不多。
住宅楼另一侧的大树下有几个大妈在闲聊,我忍下不断冲击着胸腔的紧张,拖着步子朝那边走去。
“那个……打扰一下……”
我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仅仅这些已经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
“……总算,结束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让湿润的空气充满肺部。
摆脱了大妈们似乎无休止的追问,全身都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明明是我先问她们的啊……
好在,最终我还是得知了妈妈现在的住址。不得不说她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唯一有点不方便的是,我只能靠步行前往妈妈的新家,幸好大妈们给我的位置离这里并不算远。
我沿着柳江,其实就是来时的路继续前进,被黄昏染上赤红色的云朵堆积在左边的天空,所以我想自己大概是在往东走吧。因为没有智能手机,我只好依照路牌和大妈们的只言片语寻找路线,我的目的地也在这个叫做城中区的地方。从卫星地图上看的话,它很像一个U形的半岛,恰如其名地竖在柳州市的正中央。外观像个梯形的鹅山又出现在视野的左前方,今天已经是第二次碰到它了呢。
我离开柳江边的滨江路,沿着高架桥下幽深潮湿的人行道拐上另一条过江而来的街道。柳州市区里的大部分地方我都算熟悉,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的话就是柳侯祠了。现在正是下班的时刻,街上四处是摩托车引擎的突突声。偶尔还能见到三三两两穿着学校制服的身影。并且我越是往前走,穿制服的学生似乎就越多。
等下……今天,是在七天小长假里没错吧?
是我过得太糊涂,连年月日都分不清了吗?
我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松了松系在腰间的连帽衫。
前方的路渐渐变窄,我猜一旁密集的高层住宅就是我的目的地了。但是不知为何,我离想象当中的终点越近,心中一直暗藏着的不安也就越发明显。
我停下脚步,在街角高楼的阴影下打量着四周。
路对面传来几个穿制服的女生聊天的声音,大概是附近哪所初中的吧。我往她们那边张望,却毫无防备地正好对上其中一人的视线。
我感觉心跳瞬间加快了。不对……一定只是凑巧而已。不可能到处都碰到熟人吧?
但是,很快我的担心就变成了现实。
从眼角的余光里可以看到,她们四人纷纷转向我这边。在她们眼睛里闪烁着的,大概都是疑惑的眼神吧。
算了,赶快离开这里吧。我对自己说道,可是心脏还在不受控制般地怦怦跳着。
我拐进和主路垂直的一条下坡路,虽然暂时和我的目的地方向相反,不过当时慌张的我早就顾不上这些了。
“完蛋了……”
更要命的是,我拔腿加快脚步的同时,似乎从背后还迸发出一阵小小的笑声。就像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发生的一场小小爆炸,无异于在我惴惴不安的心脏下又点了一把火。
迎面又是一群斜挎着双肩包的男生女生,他们看我的眼神也有些怪异,大概是目击了一个疯女人在街上乱跑吧!
“哈啊……这附近是……”
可惜的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路的左边似乎是刚才看到的学校,右边则是一片灰色马赛克外墙的住宅区,看起来也年纪不小了。
难道要露宿街头了吗?我抬起头,晚霞仍然占据着大半天空。
柳州十月初的气温还不太低,也许这也不失为下策……
真是的……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哟——你是……苏桂?”
在走投无路束手无措之时,一个女生的声音迎面而来。
“欸?”
我闻声抬起头,站在面前的女孩子绑着高马尾,身上是和之前那群人相同的制服,同样都是淡蓝色的短袖衬衫和红色格子裙。话说回来,现在好像很少能看到有裙子的制服了呢。不过眼下更重要的还是——这个女生我有点面熟。
“你是……”
不妙,脑海里丝毫没有关于这个女孩子的信息……
仅仅只是面熟而已,我连名字都忘得差不多了。
“那……我是谁呀?”
她似乎一点都不着急,语气就像过年来串门的远房亲戚。不过也多亏了她很温柔的声音,现在我没有刚才那么慌张了。
“嗯——你是不是那个……”
我拼命思索了一阵,最后还是愧疚地垂下视线。
这种时候在熟人面前才最羞耻啊,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不行。
“苏桂你这记性真是……我是你小学的同班同学啊!”这位我忘记名字的熟人夸张地叹了口气,“明明我就坐你后桌……”
“抱歉——你是……谷……”
“谷晴潼,”面前的女生无奈地笑了笑,“你居然还记得我姓什么,我是不是得高兴一下啊?”
“所,所以抱歉了……”
“没事没事……”叫做谷晴潼的女生摆了摆手,“不过,我觉得自己外表的变化也不大呀……为什么好多以前的同学都认不出来了呢?”
趁着她自言自语的间隙,我一直盯着她仔细打量。
总算……名字和长相能对上了,只不过在这种时候碰上,还真是有点……
“哎,你不是跟你爸爸去外地了……趁着放假回来了是吗?”
谷晴潼——我一时还没适应这个许久未闻的名字——的声音听上去满是好奇。
“啊——嗯……是的。”
我觉得没必要把自己的麻烦事讲给别人,所以就打了个马虎眼。
“不过……你们为什么还穿着校服呢?现在没放假吗?”
我话音刚落,谷晴潼便冲着我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倒苦水。
“……都是因为要补课啊……”
感觉她的样子也很累了,说实话我挺心疼她的。
“那……你在这附近上学?”
“就在隔壁哦……龙中,你应该也知道的吧?”
我在大脑中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似乎是本地实力挺强的一所中学。
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羡慕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了。
虽然肉眼可见的很累,可是相应地,感觉她的身上也很有精神。
和躲在家里不去上学的我,完全就是天壤之别啊。
“呃……真的,没关系吗?”
我犹豫着确认道,坐在旁边的谷晴潼还是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
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我被拉进了一家奶茶店,虽然感觉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周围还是进进出出的顾客。
“没事,我跟她们已经说过了。”
“哦,好吧——”
“——所以接下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时间啦!”
我默默地向谷晴潼道歉,即便看着兴高采烈的她,我也还是很难笑出来。
“你的包不重吗?看着好像装了很多东西啊,”谷晴潼偏过脑袋,“要不要放旁边?”
“好的……”
我狼狈地回答道,动作也变得手忙脚乱。
感觉好丢脸……
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真想大哭一场。
所幸的是,谷晴潼还没看出来我内心的想法。从我们进店开始她就不停地问东问西,心里五味杂陈的我只好东拼西凑着来回答。
我们坐在一面落地窗前,玻璃后不时有穿着制服的学生经过。他们每次往店里张望,我就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缩紧一阵。反观身旁的谷晴潼,倒是落落大方地冲自己的熟人打招呼。
我们……不对,我和她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呢。
“那个……苏桂啊。”
“——嗯?!”
谷晴潼忽然变了语气,我也跟着吓了一跳。
“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是——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原来还能维持着愉快伪装的我,瞬间变得害怕起来。
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难得碰到一次曾经的好友,对方却一直反应冷淡——是谁都会这么想的吧。
“没,没有啦……”
“苏桂你就别骗我了。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你好像一直在强撑着啊。”
“……”
“啊——我这话绝对不是在说你不好哦,”谷晴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啊,遇到了什么事吗?”
要不要把我的事都告诉她呢——我开始犹豫了。
如果真的说出来的话,谷晴潼应该也能理解吧。以她的性格,说不定还会跟着我一起思考对策呢。
但是,这就会把一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啊。我不想给谷晴潼添什么麻烦,虽然,她今天遇到我这件事本身已经够麻烦了……
“可能……是有点累吧,不过我没事哦。”
我努力做出笑脸,谷晴潼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才重新拿起沾满水珠的纸杯。
应该……没被她发现吧。
“对了——你还喜欢火车吗?”
谷晴潼叼着塑料吸管,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嗯……算是吧。”
“好幼稚……你还是小学生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脸又红了起来。不过呢,谷晴潼的话里绝对没有嘲讽的成分——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那……我们也不多折腾了,时间也不早了呢。”
窗外的天空变成了深蓝色,落地窗上映出了我和谷晴潼的身影。
谷晴潼站了起来,摇晃着手中还剩一小半的奶茶。
我有种解脱了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出现在曾经的朋友身上,未免有些不道德吧?
我一边埋藏着心里连自己都讨厌的念头,一边继续朝着目的地走去。
这就是……妈妈现在的家吗?
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站在门前,感觉双腿都在发抖。
门后……是不是妈妈呢?
门铃就在把手的旁边,可我怎么都没办法鼓起勇气去触碰那个圆形的按钮。
嗯,都到这一步了,这时候转身走人的话——不就亏了这一趟嘛。
深呼吸之后,我按下了门铃。
那时我的心情,应该和破罐破摔差不多吧。
发出“叮咚”声的电子音效,听着简直响得吓人,也盖过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谁呀?”
门后传来说话声,不过隔着它听起来有些沉闷。
是不是妈妈的声音呢?
我也不敢确定。
伴随着“吱嘎”一声,我面前的防盗门被打开了。
接着,出现在门后的是——
“哟……你怎么来了?”
“呃——”
眼前的这个女人确实还是我妈妈,虽然改变了很多,从各种方面来讲都是。
“你一个人?自己来的?”
“是,是的……”
妈妈之前的茶褐色丸子头,现在变成了披在脑后的栗色卷发,架在鼻梁上的也变成了一副黑框眼镜。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啦。
对我来说,最大的改变就在于——妈妈的语气,让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回来的事确实没跟妈妈讲过,上次和她打电话也是好久以前了,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让妈妈觉得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吧。或许,这就是人之常情呢。
“好了……傻愣在门口干什么?”妈妈——我突然有点不适应这个称谓——冲我说道,“快点进来吧。”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乖乖听从妈妈的指示。
和我的印象相比,这个新家明显比之前我们还住在柳江大桥那边的时候好多了。不仅是房间大了一圈,室内的各种陈设看起来也都很上档次呢。只不过,当时的我没有欣赏那些东西的余裕。
我踩着妈妈丢给我的拖鞋,环视了一圈后坐在了客厅里沙发的边缘。考虑到给背后的双肩包留出空间,那感觉真是如坐针毡啊。
这里……应该算个合适的位置吧?毕竟一下子就坐到正中央似乎有点没礼貌。
“你……一个人来的?”
妈妈坐在更靠窗的餐桌边上,经过我面前时顺便给我倒了杯开水。虽然有些不好意思立刻就喝,但对于当下的我还是犹如琼浆玉液一般。
“嗯。”
“你爸爸呢,他没跟着来?”
“是的……”
“不过还真是意外呢……开门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妈妈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着露出笑容,最后还是忍住了,“怎么……打算搞突然袭击啊?”
“这个……”
我被她的一席话弄得尴尬不已,只好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哦,对了……那要不要跟你爸说一声?”
我的笑意瞬间全无,我想当时自己应该愣在了原地吧。
如果妈妈知道了我是一个人溜回来的话,她会作何反应呢?
会不会……把我赶出去呢?
算了,那样也无所谓。
就跟她坦白吧。我一直不喜欢说谎之后,还要小心翼翼地保守秘密的感觉。
“其实……我回来的事没有跟爸爸说过……”
我把头垂了下来,这样就不用和妈妈的视线交汇了。
妈妈没有立即回答,整个房间也陷入了仿佛无穷无尽的沉默。
“怎么了?”妈妈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吵架了吗?”
“嗯……算是吧。”
“真是的……这么大了还干出这种幼稚的事情。”
妈妈的语气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只是平静地自言自语。
“……”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保持垂着脑袋的姿势。
放在面前的马克杯,杯口的热气已经散尽。不过现在,我也不好意思再去动它了。
“因为什么吵架了呢?”
又沉默了一会儿,妈妈继续问道。
从妈妈口中听到的,说实话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不过,至少要比让人窒息一般的沉默好多了。
我别无选择,只好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全部讲了出来。
我不敢直视妈妈的眼睛。而且我觉得,这种时候还是说实话比较保险。
“就这些?”我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妈妈斜靠在餐桌上,用手托着脑袋。给人一种很疲劳的感觉。
我点了点头。
妈妈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谁让你当初还那么执着的要跟着你爸爸。”
我盯着自己的脚踝和拖鞋。可是不管怎么想,都找不到可以接的话。
“现在,有没有一点后悔呀?”
妈妈说的话,让我一时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因为——带给我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被她把刀扎进胸口一般,那个位置很快萌生出一阵痛感,接着是有什么东西被挖走的感觉,在原地留下一处空空的、透着冷风的伤口。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不断地摩挲着神经。
“后悔也没用了……现在这里暂时没有你可以住的地方呢。”
我心想,与其前面讲那么多废话作为铺垫,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句话比较好。虽然我尽力想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可还是丢脸地发出了无助的呻吟。
“抱歉啊,本来还能和你一起吃个晚饭的。”妈妈站起身,但是并没有朝我走来,“如果你敲门再早一点的话。”
言下之意就是——我现在得从这里出去了。
“……我先走了。”
我站起身,朝着玄关走去。
“那个女人……也未免太狠了吧……”
我走在夜间的柳州市区,断断续续的微风多少吹走了一些白天的闷热。
不过,我的脑袋还没有因为气温降低而变得清醒一些。我甚至在想,要是我进门的时候表现得诚恳一点的话,妈妈也许就能接纳我了吧?
毕竟,我好歹也算是她的亲生女儿啊。
“哎……现在去哪里呢?”
我背着双肩包继续在街头漫游,一边盘算着今晚要找个什么地方过夜。无论我乐意与否,至少今晚是必须得留在这里了。
啊……对了,得先准备好回去的车票才行……
我数了数包里的现金,从家里——明州市的那个家偷拿的钱还足够充裕,然而我在火车站却碰了一鼻子灰,明天从柳州回去的车票已经卖光了,更惨的是,第二天的也是如此。
也就是说,我要在这里停留三天吗……
摩托车的声音骤然从身边掠过,我这才意识到站在大街上数钱的行为很冒险。没办法,那个时候的我其实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啦。
柳州的夜晚和记忆中的差别不大,恍惚间我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小学时代,或者是初一的时候。那时我觉得自己脚下的土地三面都被江水环绕,就像一座真正的小岛一样,虽然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但总之就是非常有意思。还有就是当火车从城市的建筑之间穿过的时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呢。
虽然,我在这里的时候也不怎么爱出门,所以柳州的很多地方都没去过啦。
最后,我找了间柳州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过夜。
被吊灯照得雪白的房间里有股散不掉的清洁剂气味,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呼哇……好舒服……”
我在同样雪白的单人床上滚来滚去,仿佛从头顶到脚尖都被狠狠地治愈了一遍。连带着把今天遇到的烦心事也洗刷殆尽,看来一张床就能满足我呢。
这个时间……李雨陵在干什么呢?
说来也奇怪,为什么我会想他的事啊。
不过我感觉那个人的生活相当无聊,现在多半也是在重复吃饭写作业看书睡觉的循环吧。
但是,那些正是现在我需要的东西。
突然有种……非常想回到日常生活的感觉。
我抱住被揉成一团的被子,然后把它绞得越来越紧,直到和前胸贴得密不透风为止。
还有……要是我真的在妈妈的那个家里留下来的话,不就意味着之后再也见不到李雨陵了吗。虽然有时候感觉那家伙大脑缺根筋,不过总体来说,还是难得一见的,能够把我当作朋友对待的人啊。
这么想着的我,忽然觉得一股寒意爬上后背。
差一点……就要和李雨陵失之交臂了——这个成语是这么用的吧。
“哎……怎么脑子里净是那家伙的事……”
我嘟哝着翻下床,草草地冲了个澡之后便再度缩进被子里。这种时候就需要被柔软的被子和床治愈呢。
我不知道李雨陵在干什么,不过怎样都好。
总之,晚安吧。
幕间二
仔细想来,我还坐火车去过挺多地方的呢。
坐火车出远门的话,可能比较费时间,但是在路途中看到的风景,却是其他交通工具难以比拟的——我的父母似乎就这么认为,也连带着遗传给了我。嗯,遗传的力量真强大。
有次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雨陵,他的眼神中满是羡慕。
“欸,李雨陵你没有旅行过吗?”
“如果是市郊的话,算是去过一两次吧。”李雨陵托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认真地回复了我。他这个人即使是没营养的闲聊也总是认真以对,我还希望他能有点幽默细胞呢。
“欸——那不是很没意思嘛……”
“这个……可能我这人就是比较好静吧。”李雨陵笑了笑,依旧看着前方的地面。我知道他情绪不太好的时候偶尔会这样,不过,他明明是在对我说话,眼神却朝着别的地方,对我而言总是感觉有点寂寞,就好像他忘记了我的存在一般——当然了,这些话我绝对是不会说出口的。
那是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李雨陵坐在机务段一处没人注意的角落。背后的鹅掌楸树林充当了我们秘密基地的天然屏障,我还在小学低段的时候还会收集各种颜色的鹅掌楸叶片,谁让它叶子的形状那么可爱呢。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什么地方玩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啊?”李雨陵咧开嘴角,但是眼角却没有笑的意思。他绝对是认为我的话很幼稚吧,明明你也是和我同年的喔。
但是,事后有一次我忽然回想起这一幕。是不是因为李雨陵的爸爸妈妈就经常拿这句话应付他,他的希望才一次次落空呢?如果这样的话,那他的爸爸妈妈一定不是特别称职的爸爸妈妈。
“喂喂,李雨陵,”我拍了拍被我们坐在上面的金属管,粗糙的表面还留着阳光的热度,“你知道吗……以后我想做和铁路相关的工作!”
“那是……不可能的吧?”
李雨陵略带尴尬地笑了笑,我虽然被他这泼凉水的回应弄得有些不爽,但是至少这次他的笑脸不是装出来的,又让我有点高兴。
“还有,我们现在才小学毕业,距离上大学还有好久呢,”李雨陵抬起头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说不定到那个时候,你就不想干铁道上的工作了。”
这是我们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在李雨陵和我变成初中生之前,还剩下几个星期的时间。
李雨陵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发型,把原来的长头发剪短了。据本人说是因为留长发会被人笑话是女孩子,但是我个人的话还是喜欢长头发的李雨陵啊。既然这样,我要不要也剪个短发呢?
“对了,等到我们上初中之后,要不要改一下称呼?”
我像平时一样坐在最高处晃着双腿,李雨陵的话显得有些唐突。
“哎——为什么呢,你觉得这样叫不好吗?”我不解地转过头,看到李雨陵的表情还是那么认真。
“因为……一直叫你‘爱丽丝’的话……感觉很羞耻啊。”
哦哦,李雨陵难得脸红一次呢!
我本来想趁机捉弄他一会儿,但是当意识到他话中的内容以后,恶作剧的心情似乎一下子消散了。
“但是,那可是……”
我的话说到一半便噎住了。
……那可是你给我挑的名字,我们说好的啊。
于是我回想起了,李雨陵把他挑的名字告诉我的那天。
“喂喂,李雨陵,我们要不也给对方起个代号吧?”
——这件事的起因是这样的。
有一阵子在小学生之间,不知为什么兴起了一股给朋友起代号的热潮。我不知道它的起源是某个小男生看了讲述什么军事行动的电影,还是某个小女生看多了言情小说,总之,我也未能幸免。
关于那个时期我的行为举止,一直都是我的黑历史之一,在此恕我不作赘述。
终于有一天,我缠着李雨陵让他给我想一个代号,然后我计划也给他一个。
“欸……为什么不直接叫名字啊?”
在沿着单线铁路慢慢走回家的途中,李雨陵听了我的发言之后,满脸不解地望着我。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夕阳和晚霞的组合好像要点燃大半个天空一般。以前我打过一个比方,说是傍晚时分西边的天空就像西红柿炒鸡蛋。就因为它我被同学和老师嘲笑了好久,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
那天傍晚的阳光简直不输正午,距离初夏来临还有几周时间,但是倾斜着低射过来的光线还是如同雕刻一般,在我没有布料保护的皮肤上留下痕迹——我超级讨厌被晒黑的感觉。
“嗯……怎么了——”
“没事……”
我打断李雨陵送到嘴边的话,我突然只希望他喊我的代号,而不是我原本的名字,虽然我觉得那个名字也不坏。
“李熙萤,你会不会是被太阳晒晕了?”
李雨陵探过身问道。这家伙似乎是不容易出汗的体质,和气温一高就浑身是汗的我截然不同。
李熙萤——这就是我的名字。
意思大概是满天的萤火虫吧,我觉得听起来很有夏夜静谧的氛围,就像独自徘徊于静静的湖边,听着不知名昆虫的奏鸣曲那样的意境。
“才,才没有……我说,你还是想一个代号吧。”
“那……我试试看。”
李雨陵似乎把我的话放在嘴里咀嚼了很久,才勉强地点头。
那天我们在接近平交道口的地方分手时,李雨陵说他会回去想的。
最后一段只有我一个人的路程,途中却仿佛有两股水火不容的势力在我脑中交战。我想早点听到从李雨陵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又担心它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让原本就不易保存的快乐瞬间流逝。实际上,直到那天我上床睡觉为止,我头脑里的躁动不安才稍稍平息。
明天……他会告诉我什么名字呢?
我侧着身子蜷缩在床上,把被子拉过头顶,感觉周身立刻就被热意围绕。
就这样,第二天的黎明还是到来了。
我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与平日无异,在学校碰到李雨陵的时候,他也只是和往常一样说了句“嗨”而已。我想,他一定是因为不好意思才那么做的。在学校里的每一秒,我的心脏都被一股瘙痒感所打磨着。
后来我觉得,或许得主动一点才行。
于是在又一次的放学路上,我憋了好久,终于结结巴巴地问了李雨陵。
“欸……现在就要说吗?”
李雨陵的脸上除了意外,更多的还是害羞。
“嗯嗯,说吧说吧。”
“那个……那我说了?”
“没问题!”
我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这么热情,说不定会吓到李雨陵的吧。
“呃……就是……”现在换成李雨陵口齿不清了,“就是……爱丽丝。”
“爱丽丝?”
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哎,是个我非常熟悉的名字呢。虽然感觉在外国可能满街都是叫这个名字的女生,不过仔细品味一下,还是挺有味道的。我觉得这三个发音特别有少女的感觉。
“那,之后就要叫我‘爱丽丝’了哟?”
我挺起前胸,像要领奖状似的宣告道。
“至于这么开心吗……”
李雨陵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人很奇怪,小小年纪就学会苦笑了。我一直以为只有过了四十岁的大叔才会这样。
“还有,我也要给李雨陵想个新名字!”
我猛地推了下李雨陵的后背,弄得他一个趔趄。
“我就……不用了吧?”
“这可不行,有来必有回嘛!”
李雨陵转过身,夕阳整个铺在了他的脸上,分不清是害羞还是阳光。
“我不要什么‘艾莉西亚’之类的名字哦。”
“才不会,到时候保证给你想个好名字。”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爱丽丝”和“艾莉西亚”之间有什么区别,也没有给男生起名字的经验。不过,也许下次我可以问问在写小说的同学吧,我觉得他们都是非常有文学功底的人呢。
……
好吧——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所谓的“下次”都是靠不住的。
那恐怕是在李雨陵升上初中之后了吧。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告诉他那个名字是什么,也许他已经忘了。
那就,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说吧。
第七话/爱丽丝与老故事
“呼……总算放学了……”
环形教学楼内的铃声飘进耳朵的同时,我感觉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
与此同时,半是抱怨半是感叹的低语也脱口而出,不过旁边也没有人注意到。前座的程希和夏晴岚聊得正欢,看到他们,我打算一个人先行离开教室。
最近我因为阅读爱丽丝的日记而总是很晚睡觉,也许劳累的感觉,身体比我的大脑更明白吧。
室外的阵雨虽然停了,但是地面和草叶上依旧覆盖着一层雨水。
连同铁灰色的天空一般,穿过中庭时我见到的一副副面孔都鲜少带着回家的愉悦。从他们脸上仿佛对任何事物都不再关心的表情来看,我的脸上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吧。
被雨水冲洗过的铁道,其上的锈迹被暂时掩盖,乍看之下,与那些仍然在正常运行的铁路没有什么不同。虽然没有接到过苏桂的消息,但我挺好奇她在柳州经历了些什么。但是今天,在经过通往秘密基地的那个分岔时,我忽然意识到,也许苏桂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而且说来讽刺的是,这正是对苏桂最有利的一种情况。
不过,大概我天生也不是感情丰沛的人,之前初中毕业的时候我都未曾因分别而感到遗憾,和我只相处了几周的苏桂更是如此。只是,现在我的感觉和那时稍微有点不同。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再次打开爱丽丝的日记。
最近我家附近的夜间烧烤店不再营业,所以过了晚上十一点之后,从窗外透进来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有些奇怪的是,在很安静的环境下,我发现自己和爱丽丝的心跳似乎更接近同一个频率了。
我盯着它淡蓝色的封面,如果我是爱丽丝的话,这种时候应该会叹息一声吧。所以,我也在心里默默地发出叹息。
因为,今天就是爱丽丝日记的最后两篇了。
2012年6月7日 星期四 天气:晴 心情:有点糟糕
(“有点糟糕”旁边,还附了一个撅起嘴的表情)
最近我好像总是因为莫名其妙的缘故心情不好,
我想会不会是前天的英语考试分数太低的原因呢?
但是上次的题目真的很难啊,为什么妈妈就是听不进我的话呢?
为此妈妈和我争吵了一次,我觉得也有她的不对,
尽管我本意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样呢?
所以,今天我的心情就是这样才不好的
我看完最后一行字,感觉内心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甚至我还觉得,一脸苦恼的爱丽丝握着自动铅笔的模样,微妙地有些可爱。
房间的隔壁依然如我所愿没有响动,我接着翻开了最后一页。
2012年6月9日 星期六 天气:多云 心情:不好
我不禁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即使是已经无法见到爱丽丝的现在,我也不会乐见她连续两天心绪不佳。不对——我这才注意到两篇之间跳过了一天,那就是连续三天了。
不过,我还是眨了眨变干的眼睛,继续阅读下面的文字。当眼睑划过瞳孔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在用手触碰干枯的柚子果肉。
现在是周六的晚上,但是妈妈不让我去铁道边了。
为什么双休日都不能出去啊!
明明最开始妈妈还觉得我在家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当时因为我不爱出门而着急,现在又因为我出去浪费时间而发火。
家长的心情真是难懂呢。
虽然我原来也不是每天都和李雨陵待在一起,
但是现在被禁足了之后,这种被禁锢的感觉突然就变得好难忍受。
原来那个时候的爱丽丝,心里是这样想的吗。
对当时的印象,现在我的大脑里还有稀稀落落的片段。那是我们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在学校里的时间还剩最后一周。
现在我知道了爱丽丝当时心情不好,可是她对我的态度也远非日记中所记录的那样啊。那段时期的她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能和她完成连贯的对话已经是奇迹了,而且更多的时候,她还若有若无地无视我的存在。
被灯光染上淡黄色的纸页,似乎有一种温柔的感觉。
其上因时间而变得模糊的铅笔笔迹,在灯下又重新释放出了淡淡的光辉。
平时的爱丽丝给我的感觉,差不多也是这样。
我还是想知道,爱丽丝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意外。这是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在时下更是如此。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我担心自己的大脑很有可能被苏桂,被她的事情占据。毕竟,我们现在算是处于完全失联的状态。
然而令我无比矛盾的是,苏桂这个名字一旦在脑中出现,我就会立刻萌生出一种负罪感,好像我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爱丽丝一般。
等等,
我记得最后一次在铁道边碰到爱丽丝的那天,她的情绪好像不是这样的。
虽然回忆那件事对我而言是个不小的心理负担,我还是强迫自己照做。
桌边的电子式时钟提醒我时间已近午夜,不过这种状态下的我也不可能睡得着。
那天的爱丽丝,怎么说呢……有点反常吧。
既没有保持了一周的对我冷淡的态度,也不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好相处。
那天的她特别激动。
爱丽丝是个人前总是沉默寡言,但在身边只有几个聊得来的人的时候就毫无拘束的家伙。我所说的“聊得来的人”,大概包括了她的双亲、我们那所小学里的一两个女孩子,应该也包括我。
不过,那天的爱丽丝,的确激动得有点过了头。
而且不是因为兴奋而感到的激动,似乎更像是因为紧张的缘故。
“李……不,爱丽丝……你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我记得当时我这么问过她。
我应该重复了几遍类似的话,可是爱丽丝的回答总是一样。
“欸……没有吧?”
当时的我还沉浸在爱丽丝的态度重新变好的欢乐中,因此这个小小的疑惑也就这样让它过去了。把一些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小瑕疵掩埋起来,然后等待它被静静遗忘,是我从小就擅长的事。
“那,你妈妈终于同意你出来啦?”
完全是出于无意,我随口问了一句。
我经历过的,后来发生的事,或许就和这句话不无关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换而言之,爱丽丝的意外和我也有脱不开的干系,甚至就是我导致的。
我把视线从本子上移开,任凭它逐渐迷失于黯淡的奶黄色光线中。这是我第几次想到这里呢?
每次这样的时候,我也不止一次地希望世界上能有时间倒流这种能力,或者说魔法。
这样的话,我也许就能避免那样的意外,拯救爱丽丝了。
但是,在我的记忆里,那天见到的爱丽丝不是这样的啊。至少不是她日记里所写的那种郁闷。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爱丽丝每天都会写日记。
我觉得,面前的文字就是爱丽丝日记的最后一篇这点,很难让我接受。
爱丽丝也不是个很容易释然的人。就拿考试考砸了为例,每次这样的情况发生都能让她沮丧一星期。
那么……会不会,爱丽丝还有一本日记本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虽然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它应该还存在于爱丽丝房间里的某处。
等等……差不多该给自己的思维踩刹车了。
和偶尔会在行动上暴走的爱丽丝不同,我经常会在脑子里暴走。
虽然在暴走的半途戛然而止让我有点不好受,不过我还是强迫自己关掉台灯,营造出一种要睡觉的氛围。
“呼……”
慵懒地发出呻吟之后,我在小旅馆的单人间里醒了过来。反正这里没有别人,我才能久违地释放一下自己的天性。
嗯,确实还是昨晚的房间……倒不如说不是的话就恐怖了吧。
我艰难地坐起身,发现滑到腰间的被子像豆腐脑一样凌乱不堪,估计和夜间我的睡相也差不多吧。我的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我揉了揉眼睛,单人间里飘浮着闷热的感觉,窗外的太阳也确实已经升得很高了。我难得睡眠质量这么高呢。
睡到自然醒和晴天带来的快乐,很快就随着意识的渐渐恢复而黯淡下去。
现在的我,还算是在流浪状态中啊。
妈妈的家里,要不要再去一次呢?
说不定,昨晚她只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有点烦躁而已,或者是因为连续加班已经很累了,然后才那样对我的吧。我还是愿意相信,妈妈本质上不是坏人啊。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的风笛声,是某趟列车出发或者抵达了吧。
或者……现在就离开这座城市,怎么样呢?
在硬座车厢里找个位置,最快明天上午就能到明州市了。
然后等待着我的就是……爸爸的黑脸。
还真是两头受罪啊,我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有一瞬间我想抛硬币来决定去留,但转念一想,这样的人生大事还是不要随便为妙。说不定,一个简单的决定就改变了我后面几年的人生轨迹呢。
要冷静……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冷静下来。
我对自己说道。
似乎是存心要和我作对一般,没开空调的房间也越来越燥热。我感觉头发都黏在了额头和后颈上。
不过最后,我还是在下楼买面包当早餐的同时,决定再去一趟妈妈的家。
我决定好了,如果妈妈还是一副冷淡的态度,或者干脆拒绝我,我就赶快离开柳州。至于爸爸黑不黑脸的事,就随便他怎么做吧。
凭借从便利店店员那里问来的方向,我迎着阳光的方向再次出发。
毕竟是南方的城市,柳州的阳光远比明州市尖锐和毒辣。我拉上连帽衫的风帽,又把手掌挡在额前,这才勉强让双眼渐渐适应。
经过柳州老城区的时候,我从后面追上了几个初中生。至少从他们的校服和外貌判断,应该是初中生吧。我看着他们背着或花哨或简朴的双肩包,身上是淡蓝色的夏季校服。几个女生也和我的姿势差不多,撑开手掌来遮挡太阳。
就在不久之前,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啊。
大概……是半个月之前吧?我边走边回想了一下。
总感觉……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呢。现在每天上学放学的生活,虽然还在我的记忆里栩栩如生,可是已经越来越陌生了。每当我回忆起来的时候,那仿佛就是一个陌生少女的故事。
让我稍稍庆幸的是,被我从身后超过的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年纪相仿却不穿校服的家伙。我也难得享受一次被他人无视的快乐。
转眼间,昨天来过的那幢高层住宅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感觉连帽衫包裹下的身体汗涔涔的,妈妈也许会因此而讨厌我吧。
在妈妈开门前,我仍然难以抑制地忐忑不安。
“嗯——怎么又是你?”
探出半个身子的妈妈,一开口就是无奈的语气。
我注意到妈妈还没化妆,不过素颜的她也非常漂亮。
“……抱歉。”
我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嘟囔道。
“啊啊啊真是……你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干嘛一上来就道歉啊?”
当时我的模样,一定十分地狼狈吧。
妈妈把门又打开了些,她穿着牛仔短裤,脚上则是小巧的白色短袜。比起“我的妈妈”这个身份,我想她的打扮可能更接近高中生。
“真是……行了你进来吧,”妈妈不耐烦地咂嘴,“一大早就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我觉得妈妈可能担心被邻居撞见胜过担心我。不过,至少从结果来看,我还是成功地进入了妈妈的家中。奇怪的是,尽管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还是没有什么不爽或者反感的情绪。非要说的话,那时的我应该就像大脑被放空了一样吧。
我打量着客厅,和昨晚相比,今天它似乎看上去更舒服了一些。我想应该是阳光的缘故吧。虽然妈妈固执地用窗帘遮住了一半的光线,但是透过薄纱射进室内的阳光还是让房间里多了几分有人生活着的实感。在我昨晚来的时候,我感觉它简直就是一个了无生气的样板房。
而且……妈妈也许是准备化妆了吧,空气中隐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香味。
“——喂,你早上吃东西了吗?”
还是和昨天一样,妈妈打断了我肆意游荡的思绪。
我点了点头。
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这种时候用语言回答比用动作更合适吧。
“那就好,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所以也没有多余的食物了。”
妈妈略显为难地说道,接着对话又进入了死局。
不行……我得竭力避免重复昨天的状况。
可是哪怕这样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和昨晚一样的,代表着恐惧的大手俨然又要把我罩在其中。
“你很……生气吗?”
我试探着问道,感觉自己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在确认被踩扁的虫子究竟死了没有一般。
“没有啊,”妈妈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干脆,“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不是突然跑到你家里……”
我非常讨厌这种犹如自我忏悔一般的陈述,可是现在我连自己都开始讨厌了,这点就忽略它吧。
“我是你妈,你有什么不能来的?”
妈妈有些轻蔑地笑了笑,拿起马克杯给自己倒了杯水。
“……”
仍旧束手无策,我决定投降了。
果然我是个没用的人啊。
我看着四周完全陌生的陈设和完全陌生的装修风格,连同面前的这个人一起,都很难把他们与我在这里度过的童年联系在一起。虽然长期住在明州市,但我本质上还是个很恋家的人吧。
“咳咳……好吧,起码有件事是我做的不对……”
“——欸?!”
妈妈放下杯子,忽然清了清喉咙。
“我昨天的态度,其实不应该冲着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
妈妈的语气和说的内容都让我很觉得很违和,并且有股言语难以形容的难受。
“那本来不是对你的,”妈妈顿了顿,“应该是冲着你爸爸他去的。”
“你觉得对于一个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一个人带着小孩跑到几千公里远的另一个地方生活的人,我能有什么好的态度吗?”
“……换做是你,你能有什么好的态度吗?”
妈妈一口气说完之后,就静静地盯着我。
接着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于是便补充道:
“至于你,我大概不应该把气撒在你头上。是我没把握好度啊。”
“所以,对于你一个人跑回来这件事,我还觉得你挺有勇气的呢。”
妈妈自嘲般地笑了起来,不过笑容旋即便像晨雾似的消失了。
我记得自己沉默了好久。
并不是在思考怎么回答,完全是在单纯地发呆而已。
“那……我要,怎么做……”
“你指的是——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回你爸爸那边?”
我又一次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嗯”。
“那随便你呀。你都十四了,我也不能总是把你当小孩子看待啊。”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的内心似乎稍微释然了一些,似乎全身的神经也连带着松弛下来。不过很快我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更加麻烦的问题。其实,还不如让妈妈帮我决定好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安排,我相信自己一段时间之后总是能够接受。
“哎……可能突然让你做这样的决定,也为难你了吧,”妈妈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尖锐,“谁让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呢……”
啊啊……真想找个地方缩进去……
我没法反驳妈妈的话。我还在这里的时候,她确实很宠我。不过,无论是我还是妈妈,现在都无法回到那个时候了。
“算了……我给你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吧。”
就在我快要为难以抉择而面红耳赤的时候,妈妈忽然冲我说道。
话里有着不加掩饰的不客气,不过我还是心存感激。
至少,她可以诚恳地和我对话了。从她不客气的语气里,我能感觉到这些字句应该都是发自内心的。
“到今天过去为止,也就是今天午夜二十四点,”妈妈又补充道,“中午你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欸?”
我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股突如其来的温柔是要干什么啊。
我瞥了一眼客厅侧面的挂钟,现在刚过八点。那意思是我还可以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吗?
我壮着胆子问了妈妈,虽然声音还是有些发颤。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么畏畏缩缩的自己很丢脸。
而妈妈的回单还是差不多——“随便你啊”。
呜……早知道就找个借口推掉了。
我和妈妈坐在卡座里,眼下很明显就是鸿门宴的架势啊。
为了缓解紧张,我侧过头望着餐厅落地窗外隐约露出一小段的柳江。实际上,午餐的时间里我好几次都这么做了。妈妈起初对我的动作有些疑惑,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每次我往窗外望去的时候,她也会不引人注目地这么做。我没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妈妈断断续续的讲述,要么就是低头专注于食物本身。
回家——回妈妈的住处的路上,我们路过了一处铁路道口。
时至今日柳州市区里还能保存下这样的平交道口,不得不说非常难得。我坐在妈妈那辆大众polo的副驾,看着那根黑黄相间的铁杆降下,接着便响起了叮咚叮咚的机械铃声。
这是一条单轨铁路,轨道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红锈。看来这里的行车密度也不大。铁道两侧弥漫着一股橡胶被点燃之后的刺鼻气味,在我的记忆中,铁道边总是少不了类似的气味。
我又渐渐地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似乎也经过过这个道口。五六年的时间一眨眼便过去了,而这里的变化,不过是道口一角的值班室变得更加破旧低矮而已。
“以前,”妈妈开口说道,“我是不是也带你来过这边?”
妈妈的声音不算响,在摩托车引擎的噪音之中似乎随时都会淹没。我关上车窗,那些噪音一下子像是跑到了很远的地方。
“嗯,应该吧。”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我觉得这是妈妈的言下之意。
在这个时间点碰巧经过这里的是一台蓝色的东风8B内燃机车,虽然它的一部分车身已经被烟熏得发黑了。这条铁道是柳州市区的一条货运支线,东风8B拖着的板车消失在了面前扎堆的摩托车当中。
每次遇到火车驶过,我都想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又经过了哪些地方才抵达这里的。当然了,在火车上的人看来,我不过是快速掠过的一个随处可见的影子而已。不过,就算仅仅是在脑海里想象一下每趟列车所经过的风景,对我而言也是非常有意思而且神奇的体验。
“你,现在还喜欢火车吗?”
“……是的。”
“还是那么喜欢?”
妈妈追问道,依旧保持着目视前方,双手握方向盘的姿势。
“我想……应该是吧。”
东风8B牵引的货运列车驶过,接着黑黄相间的栏杆又升了起来。与之相伴的还有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这是个燥热的午后,也许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耐心吧。
“真是的……你究竟像谁啊?”妈妈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这爱好还真是小众啊。那你爸爸呢,他怎么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是什么意思。妈妈是问我爸爸对于这个爱好的看法呢,还是爸爸最近的情况呢?
我打不定主意,只好两者都老老实实地道来。
妈妈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催我,任由我自顾自梦呓般地说下去。回到妈妈的家以后,我还没有讲完。我想妈妈那时候可能挺惊讶的,我很感激她的忍耐。
“……其实呢,我刚认识你爸爸那时候,他的爱好也挺让人无语的。”
等到我闭上嘴之后,妈妈唐突地开口道。
“呃……是指什么?”
“他这人特别喜欢聊军事的话题,我记得他那时候能从骑兵的战术一路说到航母编队,连对我这个女生都滔滔不绝的聊个没完。”
“哦……”
我觉得自己张着嘴的样子一定很呆,毕竟这是我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东西啊。不过我还是认为军事之类的和妈妈的形象完全不搭,不知道李雨陵他在喜欢火车之余,还有没有别的爱好呢?
我想大概率是有的吧,像我这样只有一个小众爱好的人绝对不多。甚至连“小众爱好”这个词我都未必有资格用,因为这是那些有着被广泛认可的大众爱好的人,在介绍自己时才会用的,比方说“我还有一些比较小众的爱好……”之类的。
“但是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觉得他那副说个没完还意气风发的样子特别有意思。”
妈妈握着马克杯笑了起来,笑容像是给她自己的。
我知道妈妈的性格,妈妈在喜欢某件事物的时候从不轻易说“我喜欢……”,而是用“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来代替。其实她无论是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对于自己情感的流露总是慎之又慎。
“然后我就……跟他在一起了——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妈妈放下了马克杯,仿佛也意味着她的话也告一段落了。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要告诉我这些,中国的父母一般还是比较含蓄的啊。虽然我听了那些话之后,感觉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烧就是了……
我非常好奇但又不敢问,就好像踏足了某个不应轻易进入的场所一般。
还是说,妈妈是在暗示我最好留下来呢?
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明州市的经历。令人沮丧的是,我在那里非但没有结交到新朋友,反而连上学都变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而且,我和爸爸的相处也并不愉快。我回去之后,面临的肯定是恐怖的惩罚。
嗯……好像有哪里不对。
李雨陵的话……应该算是个靠得住的人吧。不过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也许从他的视角来看,我还算不上朋友吧。虽然他也是个独来独往的家伙,不过似乎过得比我舒服多了。
“妈妈你是想,让我留在这里吗……”
我不禁垂下了脑袋。从我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可能会毁了之前好不容易才堆砌起来的,无比脆弱的和平气氛。
我很怕妈妈突然大发雷霆,不过在那之前,我已经忍不住地开始发抖了。
我用双手抱住自己,一边暗暗埋怨自己的懦弱。
“没必要那么紧张吧……”
妈妈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既好气又好笑。
“我说了,想去哪里随你怎么想都行。”
我小心地抬起头,发现妈妈并没在看我。
“……我在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干出的事比你还惊天地泣鬼神呢。”
妈妈说了句不像玩笑的玩笑话,我嘴角僵硬的肌肉终于可以放松了。
“不过啊,那都是陈年往事了。现在我有个新的打算。”
“欸——那是什么?”我本能地追问道。
妈妈一边拨着自己的马尾辫,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般来说像她这个年纪的人,很少还会扎马尾辫,不过妈妈倒是始终固执地留着这高中生一般的发型。要么就是丸子头,总而言之,似乎年龄的增加在她身上一直体现得不明显。
“其实啊,很快你可能就要有一个新的家庭了。”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像被施了麻醉一般。
当然了,这是妈妈事后告诉我的。而且让我有些恼火的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是一副置身事外、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语气。
“至于这么惊讶吗?”
这是妈妈的最后一句,到头来,她还是把问题留给了我。不过我还算幸运,至少到了这一步还有自我选择的权利。
当然会惊讶啊。我很想这么冲她大吼道。虽然我已经知道,大吼大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如果那种方法可行的话,我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妈妈的话说得不算隐晦,无奈的是,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做到,加入有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存在的家庭,更遑论生活在一起了。
但是,那意味着彻底斩断过去,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啊。
我突然讨厌起了妈妈的这种性格。
为了不被过于巨量的思绪压垮,我把视线转向了落地窗外。
我想这座住宅楼应该算是柳州相当高的建筑了吧,远远地能瞥见青绿色的柳江江水。我个人比较倾心于地势有起伏的城市,恰好柳州和明州市都符合这条标准。
“抱歉,妈妈……”
我有些唐突地开了口,随即又口吃了起来。
“别急,事到如今了慢慢说也没事。”
妈妈的语气依旧不温不火,从中很难读出她现在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情感。不过我想,单凭我的“抱歉”她已经能猜到我的意思了。
“我想……我还是想回,”我深吸了一口客厅里凉爽的空气,等待它全部涌进肺部,“想回明州市……”
之后又是一阵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我虽然不敢出声,心中却一直在祈祷别再用这种无声的酷刑拷打我了。
“哎呀……果然还是喜欢大城市吗。”
出乎我的意料——似乎这种情况在我来柳州后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妈妈爽朗地大笑出声。感觉她也瞬间轻松了不少。
“跟你妈我年轻的时候真像,”妈妈顿了一下,“得亏没遗传你爸那种性格。”
“那……”
转折来得太过突然,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就听你的吧,事到如今还能强迫你做什么呢……
“我在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对,应该比你再大一两岁吧——你外婆,也就是我妈妈,也是这么说我的。她说‘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决定什么了……’一转眼你都到这个年纪了吗……
是啊,我想。时间过得还是比我想象中要快一点的。
一扇枣红色的防盗门静静地挡在我面前。
事后回想起来,我真是干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
不过当时的我完全顾及不了那些,于是我干脆利落地摁下了门铃。
防盗门后立刻传来拖鞋的软底踩踏地板的声音。
“来了来了……”我后退一步,接着房门便被推开了。
“呃——怎么是你……”
出现在我面前,年龄似乎比我妈妈年轻些的女人满脸的不可思议,随即又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变得犹犹豫豫。
“抱歉,这可能有点突然了……”
我对面前的女人——也就是爱丽丝的妈妈微微低了下头。虽然过去了四年时间,不过她的面孔看上去还是一往如初。
她先是一愣,随即用微笑示意我进去。
“没事,你不用介意。”
我跟着爱丽丝的妈妈走进客厅。最近几天一直都是绵绵细雨不断,没开灯的房间里显得更加昏暗。我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吧,我只来过这里一次。一般情况下,爱丽丝都是更愿意来我家。
“呃,李雨陵啊……这个袋子里是什么?”
“哦,”我把手中的纸袋放到桌上,里面是两个瑞士卷,差不多有我的拳头那么大,“我家楼下新开的面包店。”
“你真是太客气啦。”
虽说我不太愿意进别人家,不过不要空着手去敲别人家门这种事,我还是略有耳闻的。再说,今天我的目的,恐怕也只有在爱丽丝妈妈心情好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实现。
我朝通向卧室的过道瞥了一眼,昏暗中有扇紧闭的房门。
爱丽丝的妈妈和我并不熟,因此我决定直接跳过寒暄的步骤。
“是这样的……抱歉,我有个请求。”
我把小巧的瑞士卷推到茶几中央,然后直视着爱丽丝妈妈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啊。”
“恐怕……”
我说完之后,爱丽丝的妈妈沉默良久。
自己的话会不会太过冷血了?我不禁心虚起来。
“好的,我知道了。”爱丽丝的妈妈忽然起身,我看到她黑色的剪影从窗台前经过,挡住了一瞬间的光线,“我去找钥匙。”
我再度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爱丽丝的妈妈把钥匙递给我,在手心里带来一股冰凉的触感。
我顺利地开房门,呈现在面前的就是爱丽丝的房间。
初入眼帘所见的房间十分整洁,除了难免会有的烟尘气味之外,这里就是一间女孩子的卧室而已。我看到没有床单的床上倚着一只白色的熊布偶,除了这只最大的布偶之外,还有散落在周围和地上的,其他更迷你的毛绒玩具。
我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就是放置书桌的位置。
爱丽丝的书桌是小众的黑色,一旁的书架则是和她风格非常匹配的奶白色。总而言之一切都没有太大变化,除了房间的主人不会再走进这里之外。
我想起爱丽丝的妈妈,回头时却发现玄关处早已没有了她的踪影。
也是,这种场合她肯定不会进来的吧。
好啦——那么我也开始干正事吧,不能让爱丽丝妈妈的神经紧绷太久啊。
书架上躺着几本笔记本,那一定都是爱丽丝的吧。
我用手抚摸着带着凉意的书架,指腹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它们被手指扬到半空,悬浮一会儿以后又像雪花一般缓缓降落,铺上松软的新雪。
好像,在爱丽丝的意外发生之后,这里就没人进入过了。
我挑了一本比较旧的本子,轻轻地将它翻开。
“喔……”
里面应该是爱丽丝的画吧,虽然不是今天的目的所在,我还是随手翻了几页。
有些是爱丽丝画的漫画,还有些像是火车头之类的素描,甚至还有几页画的是某种植物,在纸的一角还有几行英文字母,也可能是拉丁文吧。
“这家伙兴趣还挺广泛的啊……完全看不出来呢。”
我自言自语道。不过,绝对太晚了吧。
我又一一翻阅了其余的笔记本,可是那些都不是爱丽丝的日记。
我要找的,就是爱丽丝最后的日记本。
根据我的推断,现在躺在我家的日记,并不是爱丽丝发生意外之前,她正在写的那本。
至于最后一本的话,我想大概仍然安静地待在这个房间的某处吧。
突然有个想法贯穿我的大脑:如果我没有来的话,这本日记是不是永远没人知道了呢?
我拉开书桌一侧的抽屉,结果里面只有一些爱丽丝的小物件。
爱丽丝确实会收集很多这样的东西呢,我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是否也这样。
下一个抽屉,空无一物。
这样,就只剩下最下面的一个了。
我先深吸了口气,环视四周。
应该……不会放在别的地方了吧?
如果离书桌太远的话,爱丽丝每天找本子肯定很费劲。
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至少,要让自己没什么好后悔的才行吧。
我拉开了最后一格抽屉。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零零碎碎的小物件,还有我一眼就认出来的——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黑色星形发夹。
瞬间有种心跳加速、血液骤然上涌的感觉。幸好我及时意识到这还是在别人家里,才平静下来。
总是有些不甘心——于是我开始一件一件地拿出抽屉里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按照拿出来的顺序摆在一旁。
等到表层的小物件都被清理掉之后,在下面露出的是,我没有见过的笔记本。
原来如此,这才是爱丽丝啊。
我从抽屉里取出本子,扉页上是用自动铅笔写下的“日记本”三个字,同样因为时间的缘故而变得模糊了。
把自己的日记掩埋起来,是为了不让别人轻易找到吧。这么说来,我似乎做了一件很不道德的事呢。
不过,我安慰自己道,这是为了更好的认识爱丽丝这个人啊。
如果爱丽丝知道了的话,会不会理解我呢。
把抽屉里恢复原样之后,我翻到了爱丽丝开始记日记的那一页。
2012年6月11日 星期日 天气:阴 心情:
昨天忘了日记这回事,因为我的心情实在是很不好。
因为害怕妈妈发火而不得不爽约,李雨陵应该会生气吧。难得又有机会,结果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了,可我又没办法改变什么。
好像,整件事中最懦弱的,就是我了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是周日了,以及明天就是在小学的最后一周了。
我被安排去上的初中和李雨陵的不是同一所,那就是说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能见面了吧。
我还想到了别的好多事情,比方说我们的秘密基地也没办法继续维持了,只好让它荒废掉吧;之后万一再见到李雨陵的时候,他可能也不会继续用“爱丽丝”的名字叫我了。
还有别的很多事,我一下子想不到,可我感觉就是有。
我想,要不要下周找个机会和李雨陵再去一次秘密基地呢?
这周的作业肯定很少,即使是上学日也有机会的吧。
我吞了口口水,爱丽丝之后确实按照日记里写的那么做了,我和她确实又去了一次。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那个地方。
还有我注意到,爱丽丝没有记下那天的心情。
是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太复杂了吗?
我接着翻到了下一页。
2012年6月12日 星期一 天气:阴 心情:不知道该怎么写
我松了口气,李雨陵答应了我的提议。
周二的放学后,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现在非常期待呢。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只好深吸了一口气。
再下一页。
2012年6月13日 星期二 天气:阴 心情:
感觉我自己有点没用。
我想和李雨陵说的事有很多,但是和他碰面之后,就紧张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我怕说了之后他会吓一跳吧。虽然他平时是个挺冷静的人。
然后还会对我说什么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话,那样的话我的愿望不就没办法实现了嘛。不过,我和李雨陵做了这么久好朋友了,他也该看出一点来吧。
为什么我只是想改变一点小小的事,就这么困难呢?
如果去读妈妈选择的那所初中,那里就没有我认识的人了。
其实我不想这样。
我觉得李雨陵在的那所初中,只要好好学的话也没问题的。
虽然很快就是暑假了,但是我却没有以前那样的快乐。
我捧着日记本呆坐了好久,直到爱丽丝的妈妈在门口轻轻敲门才回过神来。
日记本接下来的内容,就全是空白的纸页了。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它放在了爱丽丝的书桌上。
现在窗外也是阴天,和爱丽丝在那天看到的差不多吧。
第八话/爱丽丝与地图
回家的途中,我决定顺道去秘密基地一趟。
我沿着潮湿的道砟前进,每踏出一步都能听见脚下碎石滚动的声音,就像揭起一段段胶带那样。虽然还处在七天长假当中,但是视野所及范围内仍然不见多少人影。
或许是假期的余额只剩一天的缘故吧,我想。
在之前那么多次放假的经验中,每当到了假期的最后时刻就什么事都不想做,似乎假期结束当晚的二十四点就是世界末日一般。抱有这种想法的我,初中的成绩还能排到前列,不得不说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最近我经常想到那个名叫苏桂的家伙,她一直失联的状态让我很无语,毕竟这让我又回归到了犹如计算机程序一般的日常。奇怪的是,我原先一直坚信自己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但在苏桂闯入我的日常又突然消失之后,反而变得不适应了。
虽然苏桂性格有点内向,不过我觉得还是能和她成为好友的——应该吧。
我在半途再次回心转意,就像大脑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我决定先回家看看爱丽丝的日记。
我离开爱丽丝家的时候,发现爱丽丝妈妈的神情有点担心。即便我向她保证没有乱动房间里的任何物品,她脸上的忧虑还是丝毫未减。
站在家门前,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我今天似乎已经重复了好几次这个动作了,希望它的效力不会因此而减弱。无论如何,我都认为,让自己的事影响到其他人还是不太妥当。
有些巧合的是,我进家门的时候,妈妈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异样。虽然不及爱丽丝妈妈那么明显,不过作为共同生活了十六年的人,我还是能从她的眼神中窥见些许不同。
“我先稍微回来一下。”
我对妈妈说道。
事后我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它实在是不合逻辑。
“等一会儿你还要出去吗?”
身后传来妈妈惊讶的声音,这时我已经走进了房间。那本日记本还在我的桌上,我一眼就看到了它——不对,我要找的应该是那本有爱丽丝插画的本子。
大脑一下子有些混乱,我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找到爱丽丝的插画本,然后飞快地一页页翻开它。至少看图像比看文字要轻松多了。
就是这个了——我翻动书页的手指,在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的一页停了下来。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发现这是爱丽丝画的,明州市周围的铁道线路图。
在明州市兴建铁路的初期,只有从北方来的一条铁路以这座城市为终点站。当时的那座车站就在今天老城区内的某处岸堤边,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影子。
后来,穿过这里的铁路渐渐增加,铁路线也继续向南方推进,于是这座城市便成为了一座有铁路穿过的城市。再往后,就像一棵树发芽那样,从最初的那条铁路开始向外延伸出几条支线,它们也像一棵树的根茎,潜入这座城市的角落。比方说,刚才就在我脚下的那条。
所以,爱丽丝画在纸上的地图,看起来也像一棵由钢筋和石子组成的植物。
我凭借记忆找到刚才走过的支线,在线路旁有个用红色圆珠笔打的五角星,相隔不远还有一个水蓝色笔迹,像是指向左下方的箭头符号。
我把本子稍微挪远一些之后,发现还有其它几处用不同颜色写下的符号。
不得不说,爱丽丝真的动手能力很强啊。对这些有意义的图案,也有种谜一般的兴趣。我想,那时我之所以会喜欢爱丽丝,很大程度上也是受此影响吧。
可惜,这幅地图并不是为了给我看的。对于上面五颜六色的符号,我也是一头雾水。
无论是爱丽丝也好还是苏桂也好,为什么我认识的,都是这么特别的人呢?
“事情难办了啊……”
我轻声自言自语道。
幸好,我又发现爱丽丝在这页纸的右下角留了一行小字:
图例见下页
By eLice
真是太感谢了,爱丽丝。
我在心中对她如是说道。
我按照爱丽丝的指示翻到下一页,爱丽丝用铅笔打了个方框,里面就是之前的各种符号。
“这家伙还真是……”
这种时候再回想起有关爱丽丝的事,剩下的基本上只有苦笑了。
就像冲完咖啡或者泡完茶之后,剩下的那些咖啡渣或者茶叶末的味道。
“喔……原来这个代表的是这个……”
我看向红色五角星对应的注记,那上面用幼稚的笔迹清楚地写着——秘密基地。
又是秘密基地,指的是旧折返段那里吧。秘密基地这个词,最近一个月在我的耳边和眼前出现的概率相当高呢。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翻回前一页。
但是,当我再次研究那张爱丽丝的地图时,却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颗红色五角星所标示的位置,好像并非我们去过的旧折返段。
倒不如说,更像是……
我打开手机上的地图软件,把比例尺缩小到和爱丽丝手绘的地图相仿的程度。
明州市在最近几年只新增了一条高速铁路线,而且仍然处在建造中,所以整个铁路网依旧没变。
而那颗五角星的位置,是在一条支线的末端,中途还会经过一处平交道口,四周都是老旧的建筑。
——也就是,苏桂的那个秘密基地。
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存在吗?
也许,爱丽丝是想在那个地方重新建造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吧。
真不像是准初中生的想法啊,不过却是非常爱丽丝式的想法。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大概就是我直到现在依旧一直误解着爱丽丝这件事吧。
之前我一直认为,是因为我和爱丽丝之间的矛盾才让她想不开的。然而,在看了爱丽丝留下的文字之后,现在答案的指向,似乎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及时地察觉到爱丽丝的心情。
——也就是说,那并不完全是一场意外……是这样吗?
我深吸一口气,不过还没来得及屏息就把它急促地送出了身体。
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如果当时能够注意到就好了,这样的话无论说多少次都没有实际意义。
我记得那时的大人们都还算心地善良,对于漠然立在一旁的我也没有加以谴责。在意外发生的现场我还见到了爱丽丝的妈妈,她身上有股教师般的气质,可能就是这使得她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迅速地克制住自己——那应该可以算是克制吧。
其实那时的我只是意识有些断片了而已。我记得自己冷漠地盯着面前来回奔走的成年人们,就像身临其境地观赏一部3D电影一般。在我和那些人,那些人发出的交谈声和哭声之间,俨然隔着一座透明的厚墙。
爱丽丝离开了我,但是自始至终,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甚至没有那种鼻头发酸的冲动。要是被爱丽丝知道了的话,她多半也会气我没心没肺吧。可惜,自己的情感难以开口,又不为外人所知的感觉,到目前为止我才略微尝到过。虽然非常对不起爱丽丝的是,我这么想着的对象,是那个叫做苏桂的家伙。
“喂……你还要出去吗?”
妈妈的声音自房间外传来,听上去是从厨房的位置发出的。
从时间来看,确实快到晚餐时间了。
但我觉得,现在应该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就算不是最重要的,至少也是最紧急的。
“差不多……我回来可能会晚一点。”
我走出房间,对正在厨房里的妈妈说道。那里的玻璃上浮着一层奶白色的水汽。
“是和你同学一起吗?”
妈妈打开被水汽完全遮盖的房门,探出半个身子。
“是的。”
不知为何妈妈总是格外在意我是不是和同学一起出去的,如果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就不再过问,反之的话她会想方设法弄清楚我去了哪里。
所以为了省事,很多时候我都直接以“是的”回答。其实,现在我的目的地,应该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总算到了。”
我拖着微微发热的身体走进苏桂的秘密基地。现在天色已晚,覆盖着茂盛藤蔓的天顶也没有多少光线能透过。整座建筑,连同中央的东风七C机车都变成了一片硕大的剪影。
一路踩着发出沙沙声的落叶,我来到了秘密基地的内部。
我不知道苏桂在这里的时候,是否会在意周围的环境。至少从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来看,这里的衰老速度简直快得吓人。原先这里还可以说是小孩子探险的目的地,但是现在它的状况,应该连最调皮和最勇敢的小孩子都会敬而远之吧。我知道一个名词叫做破窗效应,也许我看到的就是它的演绎。
我在脑中想象着爱丽丝的样子,接着便感觉到她真的出现在了面前。
这种把戏我试过无数次了,总有种日久天长就会患上妄想症的错觉。
有时候我甚至还可以与爱丽丝对话,当然是在脑子里。如果我发出声音的话,那看上去就和自言自语没什么两样。
“这里,就是你设想中的秘密基地吧。”
没有回应,但我知道爱丽丝还在。
“之前那次真是对不起了,那时候的我很迟钝吧。”
还是没有回应。
回应我的只有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声,周围槭树和青桐树的树叶摩擦出潮水涌上海滩的声音。
也许是爱丽丝还在闹脾气吧。毕竟被误会了这么久,即使她恨我相同的时间也是情有可原。
我忽然想到,之前苏桂在这里找到过爱丽丝的东西吧。爱丽丝总是有藏东西的习惯,难道她身上还有仓鼠的血统吗?
“……”
身后传来一阵啪沙啪沙的声音,就像有人在拨开层层树叶。
不会是爱丽丝本人复活了吧,那样的话我应该感到恐怖还是开心呢。
“李熙萤?”
意识慢了一拍,回过神来的时候话已经出口了。
“……什么?”
回答我的不像是爱丽丝的声音,不过时间都过了那么久,她的嗓音肯定也变了吧。
“我是苏桂啊……你不认识我了?”
这下完了——
我感觉脑袋里“轰”地一声,看清站在面前的那张脸之后,我才意识到那确实是苏桂本人。
“你不是还在——”
“——那你喊的又是谁啊?”
我们的话在半空中撞到了一起,又像踩晚了的急刹车般戛然而止,只剩下两对眼睛面面相觑。
“呃……那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最后只好我先让步。
“这不是废话嘛。”
“对。”
“——所以说我已经知道了啊!”
苏桂有点暴躁地大声说道。
“那个叫做爱丽丝的女生,你也应该知道吧?”
苏桂点了点头。她好像刚刚结束运动一般,不停地用手扇着风。
“她的……真名吧,就是李熙萤。”
“李熙萤……这个名字好好听啊,”苏桂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话说这三个字怎么写?”
“熙熙攘攘的熙,萤火虫的萤。”
“哇哦,满天的萤火虫啊,”苏桂露出赞叹的表情,轻轻地笑了起来,“好有意境的名字呢。”
“是啊,”我叹了口气,“还有,你怎么跑回来了?”
“在那边已经待不习惯了,再说我带的东西也只够坚持这么多天,”苏桂的语气里似乎有些不甘心,“我还没做好露宿街头的打算呢。”
“等下,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苏桂追问道,大概是看到我一直沉默着觉得奇怪吧。
“没有。”
“明明就有吧?”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我被苏桂弄得哭笑不得,“我又不像你那么傲娇。”
“居然说我……”苏桂气得一时语塞,只好重重地跺了几下铺满落叶的地面。我似乎能听到叶片被踩碎的喀嚓声。“亏我还有点担心来着……”
“我再确认一下,苏桂你是真实存在于我面前的吧?”
“欸?”
“就是说……”
“——好了好了我听明白了啦……”苏桂不等我讲完便开始大呼小叫,“你果然有点不对劲吧?别再瞒着我了。”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抵抗。
再怎么说,要是我因为这件事把和苏桂的关系弄僵了,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我还记得那句话呢,“也许我和苏桂是能成为好友的”。
“那……算是吧。”
“哎,早点这么坦率不就好了吗。”
苏桂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这话你可没资格说我。”
“别啰嗦。”苏桂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继续说道,“都是因为,你没有别的人可以这么说吧?”
“彼此彼此。”
我苦笑着答道。让我稍感意外的是,这次苏桂没有反驳,而是老老实实地垂下了脑袋。
“就是……说啊。”
我们都是没办法让别人来治疗心中创伤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感觉和苏桂的距离似乎被拉近了一些。
“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啊。”
苏桂说出了我也藏在心中的话。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下来,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看上去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那么,把你想说的告诉我,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苏桂的声音就像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
“打听别人的隐私就这么有趣吗……”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坐了下来,或许现在是把那些伤口揭开的时刻了吧。
“喂……你怎么了?”
我清了清干燥的喉咙,身边的苏桂却一直沉默不语。
这家伙……不会是睡着了吧?
我试着轻声喊了她的名字,却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老实说,这可把我吓了一跳。
“喂,苏桂……”
难道我无意中戳到了她的痛处吗?我的思绪随着苏桂的眼泪也变得不安起来。
“我,我没事……”
苏桂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缓缓地抬起脑袋。
“那就好……”
“但是……爱丽丝真的好可怜啊……”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只好再次露出苦涩的笑容。
“嗯,确实是呢。”
我偷偷地看向苏桂的脸,她的脸颊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泪痕和湿斑。
要是我也有这么丰沛的情感就好了,我想。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被人当面或背后说过冷漠,后来自己也慢慢习惯了。
“我可以……叫她李熙萤吗?”
苏桂抽着鼻子问道,一边用手背抹着脸颊。
“你怎么叫都行。”
“她后来,一定……”
苏桂把湿哒哒的脸转向我,面露难以启齿的表情。
“被火车撞飞了,结果没有抢救过来。”
这句话我还是第一次说,奇怪的是,这时的我非但没有感到悲伤,反而有种浑身发热的感觉,仿佛全身的每处毛孔都在释放汗水。
“……”
苏桂又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隔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
“你还要回柳州吗?”
为了不让她再这么难过,我主动换了个话题。
“等下……让我再缓一会儿,”苏桂的嗓音还有点发颤,“要是我能代替李熙萤同学死掉就好了。”
“喂,别乱讲。”我摇了摇苏桂的肩膀,她似乎感觉很冷,整个人都快要缩进连帽衫里面了。“你也心情不太好吧?”
“我不会回柳州了,”苏桂抱紧膝盖,嗫嚅着说道,“那里……恐怕已经没有我的家了吧。”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
“我妈妈想让我转学到那里,可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重新认识陌生人的痛苦了。”
苏桂眼眶泛泪,在仅有的一缕灯光下闪闪发光。
“再说……我觉得现在我的家已经分裂了,可能再也没办法拼在一起了吧。”
“可你现在没在上学呀。”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啊……”
两道浅浅的泪水顺着她脸颊的轮廓滑下,又被粗暴地抹掉了。
“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也考不上这边的高中吧。”
“你又不是那种只想读完义务教育的废物。”
从小学读到高中,我也算见识过不少同龄人。
有一眼就能看出天赋异禀或是无可救药的家伙,也有默默无闻却一直在拼命的家伙。在我看来,苏桂应该能被归到后者吧。
“我不要这种廉价的安慰。”
苏桂倔强地咬着嘴唇,盯着地上某片爪形的槭树叶一动不动。
“要不要,来考我们高中试试?”
“欸——”苏桂下意识地拖长了音调,“你是……三角洲的?”
我点点头,“最近新开的高中,分数也不算高。”
毕竟没什么人敢把三年青春,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赌在只有两年办学经验的学校上啊。
“唔嗯……”
苏桂的模样似乎是在沉思,她的眼神就好像是在与地上的落叶交战。
“如果是你们学校的话……嗯,再让我考虑考虑吧……”
苏桂抬起头的时候,神情明朗了一些。
那之后苏桂又讲了她自己的故事。有趣的是,刚才因为爱丽丝而哭得梨花带雨的苏桂,说起自己的事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可能我也有一个需要被治愈的童年吧。”
苏桂望着头顶摇曳着的树影,自嘲一般地喃喃道。
最近她似乎越来越常用这种语气了,不会是我带坏的吧?那样的话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对了,有件事刚才忘了告诉你。”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虽然只是件小事,不过我认为很有必要让苏桂知道。
“嗯?”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曾经的爱丽丝也想过拿来当作秘密基地。”
苏桂先是一怔,随后拽下了连帽衫的兜帽,露出一头长度刚好遮住后颈的黑发。看上去她不像是那种会仔细打理头发的女生,一头短发也有些凌乱。
“……有这么巧吗。”
“抱歉啊,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还是挺奇怪的吧——我边这么想着边把头转向苏桂。
“要不要去铁路边走走?”苏桂提议道,“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
“你判断天气的标准还真是小众。”
我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和苏桂默契地站了起来。
我看着苏桂拍掉背后和腿上的枯枝落叶,不禁感觉那副模样和猫咪有点神似。
苏桂没有告诉我目的地,自说自话地走在了前面,她好像总是这个样子。于是我也不再多问,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
我们走出通往秘密基地的岔道,又沿着我遇见苏桂的那条废线前进。
大约是降温了的缘故,铁道边人影全无,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在铁道上投下两个椭圆形的光斑。
我们大致是朝着远离旧城的方向前行,不过城市的灯光依旧能够把周围照亮。苏桂低着头,始终不发一语。
但是,随着离中心城区越来越远,四周的灯火还是越来越稀疏了。
迎面而来的阵风也逐渐强劲,似乎每一股风都在一点点剥蚀我的温度和安全感。
这家伙到底想要去哪里?
——我内心的疑问越来越难以抑制。
“苏桂……我们这是要去哪?”
“快到了。”苏桂的声音比现在的气温高不了几度。
我把两旁的建筑和脑中的平面地图对照了一下,现在应该快要和铁路主线交汇了。在我的右前方出现了两条架着电线的铁轨,那就是现在仍在使用的,通往新建的明州市火车站的铁路。
也就是说,这里还会有列车呼啸而过。
那就意味着,我们的行为变成了——侵线。
也就是,火车迷中的禁忌之一。
“喂——苏桂,等等!”
“……”
“喂……等一下啊!”
我试着叫住苏桂,可这个别扭的家伙怎么也听不进去。
我跟着她的脚步已经走上了正线,不远处一台冒着绿光的信号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
“为什么……不管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呢。”
苏桂轻轻地呢喃着,依旧背对着我。
“不是这样的……”
我听不惯这种有如丧家犬一般的自暴自弃,但是当我想要反驳的时候,却发现脑中的词汇贫乏得可怜。
“就是这样的啊!”
苏桂抬高了音量,似乎有点被我所激怒了。
“我觉得,自己继续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话音传入耳朵的瞬间,我想到了四年前的那个下午。
“喂,这话我可不能当耳边风啊。”
那次我没能阻止爱丽丝的意外,但是这次还有悬念。
不过,也没有多少容错的余地就是了。谁让我面前的是一个性格比爱丽丝还要别扭的女生呢。
“我说,你知道侵线是违法的吧?”我大声冲苏桂说道,“要是被巡线的人发现的话,我们都没好果子吃的哟。”
“那你就到铁路外面去等着好了。”苏桂扭过头,我还从未见过她侧脸的轮廓如此凌厉严峻。“反正不会花你很长时间的。”
我还对“反正”这个词非常反感,无论是爱丽丝还是苏桂都一样。在我看来,这两个字就代表着发脾气时的胡言乱语。
“好了,拜托你冷静点。”
“我现在很冷静。”
“那就别做拿命开玩笑的事,你难道觉得这很有趣吗?”
“这和有不有趣没关系。”苏桂猛地跺了一下脚下的道砟,嗓音中也带上了哭腔。
“呜——”
从驶离城区的方向,传来了电力机车的风笛声。
铁路的那一端是座弯道,很快地面上的铁轨便被一点点地照亮,像一截钢管被渐渐烧红。
“别开玩笑啊,苏桂。”
我似乎意识到,苏桂真的会那么做。
改天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才行。
苏桂没有看我,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碎石子,仿佛对车头的强光和尖利的鸣笛声都无动于衷。
“我觉得……你是我非常好的朋友。”
苏桂转过头,朝我微笑了一下。
火车头已经通过了弯道,刺眼的车灯在道砟上投下我们两人细长的影子。
我感觉脚下的石子都在震动,但苏桂却好像把周围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我和她之间还隔着两条铁轨的距离,我待在路基边上,而苏桂则站在铁道中央。
似乎是列车上的司机也发现了有个脑子不正常的家伙站在轨道上,尖利的风笛再一次骤然响起。这次的距离更近,感觉就像一根针扎进了耳膜一般。
如果我待在这边不管的话,几秒之内面前的少女就会变成一堆要打上马赛克的东西吧。有了爱丽丝的前车之鉴,这种时候我可不打算退缩。
那就——试试看吧。
我爬上靠近自己的一条铁轨,火车头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苏桂还没发现我的动作。正好,我不希望她在这时候乱动。
还没来得及在第一条铁轨上站稳,我发现在这段双线铁路之间有条排水的沟渠。渠底积水的波纹间倒映着被搅得稀碎的灯光,也看不出来它到底有多深。
好像没时间给我担心这些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有些不听使唤的身体驱向苏桂站立的位置。
“——”
苏桂突然回过头瞪着我,口中念念有词,不过我什么都听不清。
我感觉似乎世界上的所有声音都混合到了一起,甚至还能听到电力机车电机转动的噪声——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简直就像在我的头顶盘旋一般。我感觉自己应该是正面撞上了苏桂,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加模糊了,似乎是我和她一起滚进了另一侧的水沟,接着狠狠撞上了用来防止侵线的铁丝网。幸好,那条水沟一直到沟底都十分干燥。不过铁丝网可就没那么手下留情了。
这些都是我回想时才组织成的零散印象,感觉身体落地的瞬间,我的耳边只有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哐声,旅客车厢里清冷的白色灯光像间歇亮起的探照灯,飞快地洒在我们身上。还有就是身体下压着一个人的实感,既然我的四肢还完整,那么下面的苏桂应该也没有大碍。
“嘶……”
出站之后正在加速的列车很快便远去了,只留下一盏猩红的信号灯孤零零地望着我们。
我试着自己站起来,膝盖伸直的瞬间却传来一股剧痛。
借着手机的亮光,我发现左膝那里的布料被磨掉了一层,还在渐渐地往外渗血。
说来也奇怪,那一瞬间我最先想到的,居然是下周的体育课没法参加这件事。
看来在思想成熟的程度上,我也没比苏桂好到哪里去呢。
直到耳朵里的轰鸣渐渐淡去,我才意识到身下的苏桂一直在小声啜泣。
哎,她应该也挺难受的吧。
考虑到刚才我脑子里没法上体育课的想法,我也放弃了冲苏桂大吼大叫的念头。
“喂,还起得来吗?”
我挣扎着站起来之后,边拍掉身上的泥土边问苏桂。
苏桂看上去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隐约还能听见她痛苦的喘息。
“你这人真是……以后可得好好感谢我啊。”
我叹了口气,把苏桂从下面拖了上来。
“……膝盖好痛。”
“没事,我也一样。”
那之后我们相互扶持着走回了第一次见面的那座公园,从铁道上走下来的时候还不得不对上一旁玩耍的小孩子震惊的眼神。不过,现实中当然不会出现那种主动上前说“要不要创可贴”之类的话的家伙。
“头也好痛。”
“这时候就别抱怨了吧,”我坐在冰凉的石凳上,苏桂则靠在背后,“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苏桂仍旧不住地抽着鼻子,“谢谢啦。”
她的话里还带点奶音。其实她也只是个初中生啊,虽然是不上学的初中生。
“谢什么,我只是不想看着爱丽丝的事情重演而已。”
“但是……”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上学吧。”
“回柳州?”
苏桂惊讶地抬高了声调。
“是回你在这里的初中……”
我原本想笑,但嘴唇突然冒出一丝刺痛,大概是刚才把嘴唇划破了吧。
“你没有什么想做的工作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弄得像没水平的小学老师一样。
“欸……我想想……火车司机吧?”
“那工作很无聊的。”
“欸嘿嘿……”
苏桂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像是在呼应我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还记得,四年前的某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也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都把苏桂当成了爱丽丝的另一个投影。其实,她们还是不一样的。
我掏出手机,未接电话的消息已经盖满了屏幕。
回家之后一定会很惨吧,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苏桂的境遇也差不多。
“那个……李雨陵?”
就在我起身准备回家迎接母亲的怒火时,苏桂突然喊住了我。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能不能不笑我啊?”
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让人很难拒绝,毕竟是我救了一命的人,她的话还是要听一下的。
“你说吧。”我看了苏桂一眼。
“嗯……就是……”苏桂的表情变得扭捏起来,“如果我想考你的高中,现在开始复习……还来得及吗?”
“这个,等我回家之后认真考虑下吧,”我重重地舒了口气,感觉身体变轻了不少,“不过,我觉得以你的水平,应该还有很大希望。”
“你……不是在骗我吧?”
苏桂的瞳孔明显亮了起来。
“我又不是做招生广告的。”
苏桂又“欸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家伙明明刚从死神手里回来,怎么还能这么欢乐啊。不过我转念一想,我自己不是也刚拿命冒了次险吗。看来苏桂和我,真是不相上下呢。
那晚之后,我听说苏桂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学校。
我有点佩服她重返校园的勇气,可惜一直没机会当面对她说。毕竟是初三,还是很忙的呢。
明州市的十月很快过去了,就像这里不留痕迹的秋季一样。
随后就是比往年都要寒冷的冬天,有天下午我待在家里看着电视上的天气预报,西装革履的预报员用吓唬观众一般的语气说“今年又是多少年不遇的寒冬”,我估计明年的同一时候,他还会重复相同的话。
那之后我和苏桂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绝对不是和她关系不好所致的。这家伙异乎寻常地怕冷,有次我在铁道边的公园碰到她,她身上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这样下去的话,恐怕到了明年她的秘密基地就要彻底废弃了。
我在家宅了一整个寒假,接着又开始了第二学期。
对于苏桂而言,她有生以来最累的四个月开始了。不过她都经历过那么多波折了,这点事情还是能应付的吧。
苏桂有她需要忙的事情,不过我也没闲着。
寒假里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就是把爱丽丝的故事写下来。
至于是写成哪种文体——是小说还是回忆录风格的散文,目前我还拖着没有决定。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动笔了。
我甚至还想了题名,就叫《爱丽丝与老火车》。怎么说呢,我自认为没什么起名字的才能,下次有机会请教一下苏桂吧。我对自己的文笔还挺有信心的哦!
如果爱丽丝能看到的话,我想她也一定会喜欢的。
尾声/爱丽丝与老火车
滴答,
滴答,
滴答,
滴答,
……
水滴在窗沿上不断汇集,接着像一粒粒弹珠一般滑到窗框正中,摇摇欲坠的水滴晃荡着越变越大,终于悄无声息地坠落,可是它正好砸在不锈钢的护栏上,于是便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响声。
“哎……这天气怎么再也不放晴了……”
“忍忍吧,再不久就期末考试了。”
“那我一定要宅在家里,再也不出来……”
对面两个身穿红马甲的大男生,像邻居大妈一般地抱怨着,声音也像头顶的乌云一样压抑。明州市的六月初总是这样。雨水会渗入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感官所及全都是粘稠的滴水声。
我背靠的椅子也有点潮湿,还散发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霉味。
虽然这猜想没有什么根据,我还是忍不住觉得雨水会顺着裸露在外的木纹渗进它木质的内部,然后沿着像一根根纤维一般的细小管道,让整把椅子都灌满水。我越想越觉得四肢发冷,于是索性站起来四处闲逛。
我朝十几米开外的校门望去,铁艺风格的大门外已经有五颜六色的雨伞晃动。
六月行将结束,今天是一年级新生们第一次踏入这座校门的日子。
“啊啊……真羡慕他们有那么长的暑假……”
我们二年级生的哀叹,混合进了铁门缓缓打开的隆隆声中。
“哟,你也来了啊。”
有人出声喊我,原来是前座的程希。
“没想到你还会来干这种事,”他露出调侃的笑容,“看到可爱的小学妹了吗?”
“可能在家里也挺无聊的吧。”
我抑制住嘴角上扬的冲动,挤出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来回答。
“对了,听说你退出足球社了?”
“对呀。”面对意料之中的问题,我和当初提交退社申请的时候一样平静。其实整件事原比我预想的要顺利,毕竟足球社内部也没有人真正在乎一个替补的去留,或者说,社团本身已经只剩个空壳了。
“为什么啊?高一就退社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我觉得太费时间了。”
这当然只是个可以随口就说的理由。其实是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再为了防止被别人发现自己真正的爱好,而找一个社团打掩护了。
苏桂在考试完之后联系过我,但她就是不说被哪所高中录取了。我想,把悬念保留到最后,可能也挺符合她的行事风格的吧。不过,也不排除她考砸了的可能……人家可是缺了一个月的课啊。
所以,今天我能不能碰到苏桂呢?
我把椅子挪到一旁,同时想了想怎么摆出营业性的微笑。
“好啦好啦……都起来干活了!”
程希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拍着手喊道,多亏了他的大声,我也逐渐平静下来。
刚来的新生们总是给人呆头呆脑的感觉,我不知道去年同一时刻的自己,是不是也顶着这副模样。不知不觉间,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过去的一年里,的确发生了很多事呢。
我在攒动的人头间搜寻着那家伙的影子,不过尽管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门口等待的一年级生渐渐变少,苏桂标志性的装束还是没有出现。
对了,她肯定不止这一套衣服啊——我猛然醒悟,然而,这样就更难找了啊。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紧张,我只好坐回那把潮湿的椅子。之后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妥便又站了起来,结果就这样来回折腾了几次。
我们这群人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把纸质的录取通知书当面交给新生们。据说大学的通知书都会用邮寄的方式,我想知道为什么高中就不能这么做。
最后一次收到苏桂的消息的时候,字里行间给我的感觉是她似乎考得不错。那就有可能是比这里更好的学校吧,下回要祝贺她一番才行。
“哎,你看,好像就是那个……”
“嗯……学长?”
突然冒出的女生的声音,应该是在喊我吧?
“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我边说边用惊人的气势站了起来,身下的椅子似乎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以及她身后的,另一张没那么陌生的面孔。
“我就说吧……这个人很奇怪。”
“你在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什么啊?”
我被苏桂弄得及好气又好笑,还有点尴尬不已。说来惭愧,我还难得同时面对两位女生呢。
“欸……你们真的认识吗?”
刚才搭话的那个女孩子一脸惊讶,视线在我和苏桂之间来回游移。
“他可是在写小说的人哦,还买过传说中的《天朝铁道少女图鉴》呢。”
“好厉害……还有,那个什么图鉴……是什么东西啊?”
“喂,你别听她乱说啊——”
我无意中和苏桂四目相交,没想到她却一下子满脸通红。
“好,好了……我们进去吧……”
“等等,录取通知书还没给你们呢。”
我找出写有两人名字的信封,苏桂小声地说了句“多谢”。
“考的不错嘛。”
“哪里哪里……我可是要当火车司机的人。”苏桂看起来有点局促不安,“大概是运气好吧。”
“……这种时候你就承认一下自己厉害好了。”
原本我想说“你不是还在家闲了那么久吗”,临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苏桂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便拉着同行的女孩子走开了。不知为何,我感觉其中似乎有什么意味深长的成分。
“苏桂啊……刚才你说要当什么来着……”
“呃——不是的……”
还隐约能听见这样的对话。
如果某天我遇见了爱丽丝,她会怎么看待现在的我呢?脑中突然冒出了这个问题,我知道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不过,这次我并不打算克制自己。
我自作主张地想,爱丽丝应该还是能接受现在的我的吧。一直以来,那个人都是支撑我度过每一天的动力。也许是因为还抱有想见到她的幻想,想要变得和她一样优秀吧。
至少,现在我能不用为自己的爱好而自卑了,也不用担心它被别人发现。关于这点,我必须当面好好感谢爱丽丝才行。
笼罩明州市的雨水仍未停歇,校门外晃动着的雨伞渐渐稀疏。
一度喧闹的四周又趋于平静,只剩下无休无止的,“滴答滴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