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走之后

在你走之后
(一)
(如意)
今天天气不错,一直到日落时还是暖洋洋的。我看见祥云在瀑布处翻了个筋斗,然后软趴趴地倒过身子,任由余晖照在自己雪白的肚皮上——它的肚皮和它的脸看上去简直没什么两样。二者同样都是洁白的,松软的,一看就是一片好生保养的云朵——谁能想到这家伙很久以前也是被人驱使得七零八落的呢。
“一千多年了啊。”祥云叹了口气,“他怎么还不回来?他再不回来,我就等不下去了。”
“那你就拍屁股走人吧,反正其他的宝物早都跑得连影都没了。”我没好气地说,“可是你可得晓得,它们过得很难看。你还记得钉耙吗?”
“当然记得啊。他吃得可多了,这山上的灵气被他吸了将近一半呢。”
“呸,他口口声声说着要等自己的主人,结果呢,你猜怎么着?”
“怎么?”
“他现在就在某个穷乡僻野里被人用来锄地,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他还挺乐呵,说有人的地方灵气足,他吃得饱。”我说,“你看看,这货现在堕落成啥样了。”
“那骷髅头呢?”
“在一个什么……‘博物馆’里被人看来看去,动都不能动。”
“龙珠呢?”
“据说被人从海里捞出去做珍珠粉了。”
“那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吧。”祥云乖乖地缩着不动了。
我仰首看天——这很困难,因为严格来说我并没有脖子。我只是一个长长的条状物,我没有四肢,也没有五官,我只是在凭着意识来观察这个世界而已。意识在哪,我就看到什么。可是自从他走后,我的神识越来越飘忽不定,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挥舞我,让我发挥自己的价值了。
我再也不需要将意念集中到某个小妖怪身上,然后冲过去将其好好教训一顿;我再也不需要刻意理解别人的指令,将自己变大变小。
我每天只能和祥云一起在日落的时候爬到树上,呆呆地看着太阳沉到地下,只露出一个红通通的脑袋。它必定是个秃子,因为它的脑袋能够射出那么亮那么红的光,即使在最后的时刻也能给天空披上亮丽的晚霞。晚霞有何等神力,在看到它的时候,我和祥云从来不吵嘴甚至不说话。在很早以前,有很多伙伴都和我们聚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夕阳西下,霞光冉冉。但他们没有我们厉害,那时候他们的神识已经涣散,与其说是看风景,不如说是流着口水发呆——钉耙、骷髅头和龙珠都是的。更早以前除了我们还有一堆猴子,他们吊在树上,一边啃水果一边看晚霞,还叽里咕噜地念叨着:“大王,我们好想你,好想你啊……”
现在他们都走了。
宝物在人间流浪,猴子在地底沉睡。
他还是没有回来。
我还记得最后一只猴子小桃子离开时的场景。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管他叫“小桃子”了,我们都叫他“老桃儿”,听起来和“老头儿”差不多。不过这家伙不服老,谁要是敢拿他的年纪开玩笑,他就会拿起他的藤条拐杖,对着那个宝物狠狠地戳来戳去。“我才不老呢。”他说,“大王说我是最年轻最有活力的小猴子。”
可是他真的不年轻,也没有活力了。他的毛发长得像帘子一样,把他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在地上拖来拖去;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翻身进洞的时候总是摔一个大跟头;他的脑子也不好使了,连自己的手指头都数不清有几根。他的身体也一样糟糕,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轻轻松松地吊在树上,看云起云飘。当一只猴子不能上树时,所有人都不能否认:他已经老了。于是老桃儿就整日整日地躺在水帘洞里,靠着我们给他掰桃子吃过日子。
老桃儿走之前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再看过晚霞。他能看到的只是黑沉沉的石壁,钟乳石挂在天花板上滴滴答答渗透着水珠,还有一大堆纠缠在一起的,乱糟糟的藤蔓。他的世界是黑灰色的。我们给他描述外面的景色,他会咧着没牙的嘴笑,但他心里除了向往,更多的是不甘吧。他自诩年轻活力,却逃不过无情岁月,只能任由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把他的脸皮给拉皱,把他的骨头给弄疏松,把他的毛发给染白。而我们呢?我们是天地的产物,当他已经老得连话也说不清的时候,我们依旧能活蹦乱跳地去做他最爱做的事,看他最爱看的风景,甚至是见他再也见不到的人。他怎么能不羡慕呢?
“带……带我出去。”老桃儿使劲睁开眼睛,喃喃着说。
“你要干嘛?”我们都很诧异。
“我要上树。”老桃儿坚定地说。
这老猴子莫不是疯了。他现在连一个香蕉都难以下咽,还想要上树?
“带我出去!”老桃儿生气地大声说。
祥云和我对视一眼,然后慢悠悠地飘过去,把老桃儿给托起来,飞到那棵我们平时看晚霞的树下。
老桃儿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去,爬一段滑一段。半小时过去了,他还停留在树底下。
“老桃儿,算了吧,我把你托上去。”祥云无奈地说。
“不,我要自己爬上去。”老桃儿伸出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想要敲祥云一个脑瓜崩儿,但是手举到半路就卡壳儿了。他无奈地把手收回来。
都这样了,还想上树?
可是老桃儿不管。他“呸呸”地往两个手掌上吐了唾沫,合掌摩擦,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和他年轻时要上树的架势一样。他继续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这次表现好点儿,没有再爬一段滑一段了,可是才离地不到一米,他就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整个身体都摇摇欲坠了。
“老桃儿,下来吧,下来吧!别逞强了!”我们都在劝他。
虽然那个时候我就隐隐地感觉到,我们是劝不动他的。
那只老猴子依旧倔强得听不下一句话,他抱着大树休歇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上爬。
在他攀爬的途中,我们还是频繁地对他发出劝告,叨叨着他有多么老,多么没有力气,多么难以成功,说白了,就是怕他出事,想要用言语把他激下来而已。说来可笑,明明他才是那个应该唠唠叨叨婆婆妈妈的角色,可是这份操心的活儿却由我们来干了,他反倒像是一个不听老人言的调皮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话起了反作用,或是老天开眼眷顾他,亦或者是他的“大王”帮了他一把。
奇迹发生了。
老桃儿的速度快了起来,他仿佛把那具苍老的身躯剩下的全部力气,都用在这棵树上了。短时间内,他窜离地面一大截,成功够到了大树的树杈。
老桃儿深吸一口气,两只手拽住树杈,然后吊在了树上。
“哟呼!”这只老猴子疯了似的大声欢呼起来,精瘦的躯干在树上晃来晃去。我们刚想为他鼓掌,忽然,只见他再次伸出手,够着了临近的另外一根树杈,然后借助着一根根枝杈在树顶上开始快速地移动起来,一边“哦哦啊啊”地大叫。
一如当年。
我们不再说话。他在我们的视线中远去,在树上游荡,奔向天边的晚霞。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老桃儿用尾巴勾住一根树枝,晃晃荡荡地冲整个世界喊道。
忽然,啪嗒一声,树枝断了。
那是死亡的声音。
老桃儿像一只大鸟一样,张开双臂,心满意足地扑向了大地。
他终于看罢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场晚霞。
他去见他的大王了。
从此以后,花果山上再也没有了猴子。

我正盯着天空出神,身旁的祥云忽然咳嗽起来,嘴里不停地吐泡沫——好吧,他没有嘴,他的身体在不断地溢出一团又一团雪白,就像是小小的他自己——云朵一样。在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中,我看到他的身体在逐渐变得缥缈,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他的身体在变差。这个古老的深山已经多年未曾被人光顾,灵气稀释得可怜,他又不如我强壮灵性,饥一顿饱一顿,显然,他也要走了。
想到这里,我疯狂地抓起祥云摇晃起来。“祥云,祥云,你不能走啊,不要留下我一个!”
“我……”祥云虚弱地说,“我也不想走啊。”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他不得不走。
“你还撑得下去吗?”我哭丧着脸问他。
祥云看看自己随时能被风吹走的身躯,有些内疚地摇了摇头。
“我想我总是要走的,只不过不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那我怎么办?”
那我怎么办?
祥云不再说话。他又翻过身,让那几乎看不见的光照在自己的肚皮上。
我想起钉耙、骷髅头和龙珠饿得不行了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再说话。
三天的时间过得像湍急的流水一样快。到第三天的傍晚,祥云已经快变成烟雾了。
于是,我对他说:“你走吧。”
他果真走了。
这个没良心的。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他走的那一刻,我独自守着这座空山,觉得整个世界都死了。

(二)
(如意)
我要掐死他。
当那张粉嫩嫩,湿漉漉,又有点儿皱巴巴的小脸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如是想着。
虽然随他一道取经的那段时光已经远去,连脚印都没留下一个,但是正如外面的那些年轻人所说的,我有着重度的后遗症,一看到婴儿的出现,我就会不由得把他和妖怪联系在一起。是的,只有妖怪才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化作惹人怜爱的形象,去诱惑好心的人上钩,然后再现出原型,把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运功化作人的模样,伸出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的手,掐住那个婴孩的咽喉。
他大哭起来,那声音简直要叫方圆百里以内的人全部听见,好让人知道我欺负了他——这些妖精总是这样,就像当年的牛圣婴,一个比一个该死……
我的手越抓越紧,他哭得越来越大声。
这声音听上去不像是妖精的。
我松开他。他无意识地将小脑袋靠在我的怀里大哭——我猜这是因为婴儿向暖的本能。在哭声里,我隐约嗅到了一股灵气的香味。
显然,这小家伙是人。
只有人,才会带有这么浓郁的灵气。
他抱着我,我也没有推开他。我就这么僵硬地抱着这个孩子坐在树上,任由灵气钻进我的身体,让它一点一点变得强壮起来。
许久,哭声渐弱。又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我寻思着,要不要带他去找他的亲生父母。可是随即我又笑了。
谁家的父母会把自己的孩子丢在树上?
哪个人贩子会放着活生生的香饽饽不要,随手丢在深山老林?
这孩子,怕是没人要了。
也罢。
反正养着也不是白养。
我贪婪地吸收着从人身上流出的灵气,笑了。

(孙悟空)
我想掐死它。
之所以用“它”,是因为这家伙总是仗着把我抚养长大,就疯狂踩踏我的底线。明明只是一根金红色的破棒子,可是,它隔三差五就要揪着我,大声问:“我是男是女?”
我只好睁眼说瞎话:“女的。”
“呸!老子今天是男的!”它骂骂咧咧一根树藤抽了过来。
“我是男是女?”又来了。
“男的。”我吸取了教训。
“呸!老子今天是女的!”它又开始拿树藤抽我了。我转身就跑,跑到它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在暗处冲它做鬼脸。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它就是这么一根执着的棒子。我怀疑它内心里一定在自卑自己“棒子”的身份,所以才揪着我不放,非要我把它说成个人样,以抚慰它受伤的心灵,真是可怜。但是,被骚扰的我才是更可怜的,我不能不埋怨它。
不过,终究是它把我养大的,说不爱它,那是假的。
它有名字的。我管它叫“如意”。如意是一根金箍棒。“金箍棒”这个概念是它灌输给我的。儿时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会请求它给我讲一个故事。
“如意,如意,给我讲个故事吧。”那时我睡在一棵大树结实的枝条上,身上盖着一张粗糙的草席,对它说。
“好,那我们就来听一听师徒四人一马西天取经的故事吧。”如意说。
每次我们的对话都是这样,即使我很早就告诉过它,我不想再听什么“西天取经”的故事了。可是这根破棍子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感受。它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这个故事,直到我大闹了一场,我们的睡前故事才换成了“孙悟空大闹天宫”,而这个故事也一连讲了好长一段时间。
但是,不论哪个故事里,那只名叫孙悟空的猴子都会有一根名叫如意的金箍棒,也就是我面前的这根。
我只当这是如意为了在年幼的我心目中树立起高大的形象而辛辛苦苦呕心沥血编出来的故事。不过,它的努力倒是白费了。因为在我接下来的人生中,它一点儿也没有给我“高大”的感觉,它就像个大孩子一样,喜欢和我作对,开我的玩笑。
当我六岁的时候,它开始教我画画和写字。它抱着我蹲在地上,拿着一根细细的小木棍,在沙土上一笔一划写出“孙”这个字,然后再用手把这个字抹掉,让我自己写出来。
我很快就学会了。它满意地点点头,问我,以孙为姓,想叫什么?
我想了半天没想出来。
它就自作主张,“那就叫孙悟空吧。”
七岁那年,我感觉我的眼睛变了。它变得更大,更空虚,渴望把这世界上的东西,全都塞进那漆黑的瞳孔里,把自己填满。我开始留意到天上的,地上的,树间的,溪里的一切的一切。我尝试把一个个一掠而过的画面记下来,记得牢牢的,可是却常常失败。鬼使神差间,我拿起一根小树枝,却不写字,而是在地上画出一个个事物轮廓来。
如意很高兴。它告诉我,这叫绘画。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技能,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画完了我们身边常见的花花草草以后,我意识到,也许我看不见的东西,我也可以试着画下来。于是我开始尝试画如意给我讲的故事里的人物:一只跟我同名的,名叫孙悟空的猴子,扛着如意金箍棒走在最前面,后面是一头胖墩墩的猪,再后面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和尚,最后是一个挂着九个骷髅头的大汉。
奇怪,真奇怪,我从未见过他们,甚至在如意的描述中,他们的外貌也是不清晰的,可我就是知道他们应该这么画,他们必须这样,也只能这样。如意看着我的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它开始教我武功。说句实话,这并不好玩。它给我讲的故事里的人物个个神通广大,可是它却从未告诉过我他们是如何练就的一身功夫。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在深夜里被蚊咬虫叮,亦或者是整日整日地待在石洞里,只看到黑沉沉的石壁,钟乳石挂在天花板上滴滴答答渗透着水珠,还有一大堆纠缠在一起的,乱糟糟的藤蔓。没有鸟飞过,没有兔子跑过,也没有松鼠抱着坚果急匆匆地爬上树。
难得的休闲时间被我用来绘画。我又开始画那些我未曾见过的事物。例如青黛色的远山,山上裹着一层白白的烟雾……我画好了叫如意来看,它只是笑着摇摇头,“你画的这是蒙古包啊,哪里是什么山。”
“山是什么样的?”
“很高,很陡,还堆满了碎碎的小石块,难攀得很。”如意有些凶巴巴地说,它似乎想把我吓住。
由于我的武功练得并不好,所以我加大了练功的量。夜幕降临的时候,是我唯一的休息时间,那时候我该睡觉了。“如意,我不想练功了,我想去远方看看。”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我躺在树上,对旁边的如意说。
“远方?远方有什么好看的?”
“有你故事里讲的东西。”
如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得我头皮发麻。我从没见过它这样。
“让我来告诉你吧。很久以前,我有几个朋友,他们跟我一样,也是有灵性的宝物。
“他们都去了外面的世界。其中有一个是一串骷髅头,你猜他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
“他被关在了一个透明的小匣子里,每天被人们看来看去,动都没法动。
“还有一个朋友是一个钉耙,他被人用来锄地,浑身都脏得和猪一样。
“另外一个朋友是一颗龙珠。它被人磨碎了,变成了粉末。你还敢去外面吗?”
我说:“敢。”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看看‘透明的小匣子’是长什么样的,‘锄地’又是怎么干的,‘变成粉末’又是什么样的。”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想看。
如意冷冷地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你没听过的故事。”
“其实吧,师徒四人一马的取经故事是哄小孩子用的。他们真实的经历是这样的:行走在阴森森的深山老林里,周围都长满了野草,那些野草窜得比你还高。你不知道在那些草后藏着什么,可能是豺狼虎豹,也有可能是一些听都没听过的小妖怪。小妖怪其实一点也不‘小’,他们的本领可大着呢,他们会拖走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拖到草丛后面,一点一点地把他们的四肢拆下来,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那些人甚至在死前还能看到自己被剖开的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至于那些比较强悍的,有力量的人,小妖怪们则会成群地扑过来,把他的整个身体都紧紧包围起来,然后一人一口,直接把那个人给啃成一具白森森的骷髅。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起疑,小妖怪们还会在吃完以后把骨头给掰成一段一段的,埋在地里,师徒四人一马所走过的地下,都是一段一段的骨头。
“至于那些大妖怪,就更别提了。别看孙大圣制服他们轻轻松松,实际上他们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一个神仙的坐骑,化成妖怪以后能够一口吞下一个活人。他们会把人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嚼烂,就像你嚼烂一个桃子那么简单。呵呵……没准儿你死前还能听到你的骨头在咯吱咯吱地响,然后断成一截一截的,然后你就死了,对……光是走过那些路也够呛,火焰山的火足以把你的脚皮都给烤熟,一撕下来就露出血糊糊的肉;通天河的水漩涡转得那叫一个快,一不留神给拖下去,就会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然后你还没反应过来,水漩涡里的小食人鱼们就会把你给咬烂。
“你现在,还想出去吗?”
如意的故事着实把我吓得不轻。它以前从来没有跟我描述过这种凶险的景象。曾经那些制服妖怪的故事中的战斗情节,以及那些妖怪的凶残行径,都是草草掠过,我能知道的只是孙大圣有多么厉害罢了。
看来这次它是真的有点儿担心我贸然离开它的视线,然后被妖怪们撕成碎片,以至于不再向我隐瞒外界的残酷,把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摆出来威慑我了。
我乖乖地躺在树上,不再想着去外面。
如意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睡着。

(三)

(孙悟空)
“如意如意,你读什么呢?”我身旁的如意正捧着一个破本子装模作样——也不知道它上哪儿捡到的。
如意瞟了我一眼,慢慢地开口: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弱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这是什么?”我诧异地问。这与它曾经给我念过的东西的风格大相庭径。
“哦,这本子上是一首诗。”如意说,“我从垃圾——土堆里捡来的。”
“这首诗真奇怪。”
“是挺奇怪。一个外国人写的。”
“什么是‘外国人’?”
“就是生活得离我们很远的人。”
如意给了我一个敷衍的回答。我知道,‘外国人’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不然的话,它给我讲的故事里的神仙不也成了‘外国人’了吗?不知为何,我很厌恶这种对待。虽然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它的敷衍了事就没有停过。它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星星到底是什么,只说那是被敲碎的亮闪闪的石头;它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种子是怎么变成花的,它只说这是因为种子不想再当种子了而已。甚至于它都不肯认真回答我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是一棒子敲出来的”、“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它就是用这些不伦不类的回答糊弄了我那么多年,一直到现在,我虽然明白了那些答案的幼稚和离谱,但是我依然得不到一个确切的回答。我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对它产生若有若无的恨意,会时不时地产生“掐死它”的念头,它就像是一座高塔,把我困了起来,让我每天都只能通过那个小得可怜的窗口去窥探这个世界。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
更悲哀的是,我依旧得做那些它让我做的事。我依旧得日复一日地习武打坐。这很无聊,可是如意也承诺过,当我足够强大时,我就有权利使用它——这根金红色的棍棒去闯出一片天地。
其实我倒不是很想使用金箍棒去打打杀杀。我喜欢的是绘画。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如意能给我变成一根细细的画笔随身带着,当我出去闯荡时,看到美丽的景色,我就会掏出画笔将其画下来。我会带上一个大大的口袋,大到能把水帘洞前的那棵老树都装下去,然后每画好一张画,我就把画塞进口袋里,拖着这个口袋走遍每一个好地方。我想如意也会爱上我走过的路,还有我笔下的世界。
“这就是我想说的。”我结束了与天空的对话——好吧,刚才我就是对着空气进行了对如意的批判和对未来的畅想。
“说的真好。”万万没想到,天空开口了。
“有鬼啊!”我手舞足蹈地大叫。
“我不是鬼。”一片云朵飘到我面前。
“太好了,你不是鬼。”虽然我不知道一朵会说话的云是否跟鬼一样可怕。
“我喜欢你的梦想。”云朵说。
“谢谢你喜欢我的梦想。”
“你在干什么?”
“我在练功。”我丹田运气,大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孙悟空。”
“哈哈哈哈!孙悟空!”那片云朵在半空中笑得前仰后合,“你这个名字可太滑稽了!现在还有谁会给自己起名叫孙悟空啊!”
“这不是我自己起的名字。是一根棒子给我起的。它叫如意,是一根金箍棒。”
“哈哈哈,编得倒像。”那朵云华丽丽地开始嘲笑我。
我随手往洞外正躺在树上啃桃子的如意一指。
云朵波澜不惊。“不就是一个吃桃子的姑娘嘛!哦,长得还像男的。”
“什么?难道那不是一根棒子吗?”
云朵再次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冷气。“那是……如意金箍棒!”
“没错。话说你一开始不是把它看成了一个姑娘吗?”
“那是因为它确实化了‘姑娘’的形,在常人看来它应该是个姑娘的。”云朵说,“可我不一样。我……我以前认识它。”
“你和它是什么关系?”
“嗯……”云朵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话接上,“朋友。”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合理怀疑眼前这片云朵实际上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叛徒,看它那慌张的样子就知道。
“我和它在一起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呐!别想压我一头。”云朵弱弱地说,“嘿,小子,话说你和它又是什么关系啊?”
“它是我亲人。”不知为何,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亲人?”云朵饶有兴味地说,“那你还那样说它。”
“因为它那样做真的很讨厌。我不喜欢它那样。”我耸耸肩说,“它似乎对外面的世界抱有很大的恶意。”
云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
“其实吧,我以前也是的。但是……但是这个世界很大呀。好东西多着呢。”
“我当然知道,用不着你说。我是怕如意。”
“你不用怕它。我可以帮你偷偷到外面去。”
“真的?”我两眼放光。
云朵冲着洞外的几棵老树说:“你爬上树去,拽着树枝,一路往前,那些枝杈一路连接着人间的公路。我帮你把风。”
“太好了。话说公路是什么?”
“……”
我大笑起来,几乎不等云朵回应就腾空一跃,拽住了洞口前那棵老树的枝丫,然后伸手够到面前的另外一根枝丫,飞快地移动起来,一边“哦哦啊啊”地大叫。
云朵落在我身后,看着我远去。

(四)

(孙悟空)
我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这个时段是日月共存的时候。
这里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很难想象,我与这个世界之间所相隔的只是一片森林。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树,耸立在道路两旁的是一个个高高的,用砖头筑成的坚硬的东西。透过那玩意儿上面的口子,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人在里面忙活着自己的事。大多数的大砖头——恕我直言,我只能这样称呼那种东西——里面不止生活着一个人,而是有好几个人一起,他们过着一种群居式的生活。真是奇怪,为什么他们会选择好几个人一起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呢?
我想这个时间段有点特殊。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们此刻正一脸疲惫地走向他们各自的大砖头里,就像是倦鸟归巢——这二者的道理应该是一样的。他们不时地朝我瞥一眼,然后露出惊讶的神色。也对,毕竟我的穿着与他们不太一样,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的这身穿着是不太体面的。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而我的则是由破布拼凑而成的——好吧,我想如意已经尽力了,至少没有让我赤身裸体。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冲着那轮太阳的方向。那一片天空上布满了晚霞,就像如意和我每天看到的那样。
我忽然想起了它给我念的那首诗: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弱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在这之前,如意不是没给我讲过“孤独”是什么意思。那是它为数不多的愿意真正解释东西的时候。只不过那种解释是很空虚很飘渺的,就像是一个破了的袋子在漏风。现在我想我明白了。孤独就是像我此刻这样——别人都在往大砖头里面走,而我既没有大砖头,也没有森林。我想写这首诗的“外国人”跟我一样,因为在我想起这首诗的时候,“孤独”就被无限放大了。
我就这样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没有大砖头的郊外。我惊奇地发现,这里还是有人居住的。
就是在唯一的那块大木头——对,是大木头,不是大砖头——里,我看到她回过头来,冲我一笑。

(如意)
我真恨不得掐死他。
当我把祥云从灌木丛里提溜出来的时候,孙悟空已经跑远了。于是我不得不把气全部撒在这朵软绵绵的云朵上,对着他拳打脚踢。可惜这货死不了,不然我早就对他下手了。
“你这个混蛋。”我咬牙切齿地说,“他要是出事了我饶不了你!”
祥云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原本雪白的肚皮上沾满了细细碎碎的土块——多年不见,这家伙倒是吸饱了人间的灵气,长胖了不少。他慢条斯理地说:“莫着急莫着急,你不是教他武功了吗?”
“啊呸。就他那点皮毛功夫还想和外面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斗——没准儿还有妖精什么的。”我说,“他要是被抓住了就回不来了!”
“如意,你不懂。”祥云摇摇头说,“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那里根本就没什么妖怪,也没那么多凶神恶煞的人。那里有很多好人呢。”
“你胡说。”虽然我的内心并没有全然否定祥云的话。坦诚地说,他在人间走了一遭,看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比我多得多,他完全有可能见过那些所谓的“好人”,那种不掺假不伪善的人。
但是不知为何,即使知道了好人的存在,我依旧不待见外面的世界。我依旧觉得当初钉耙、骷髅头和龙珠选择离开这里,成为凡夫俗子以换取充裕的灵气是十分不齿的行为,哪怕那是为了保命,哪怕他们在人间也同样过得很好。也许我本身就把灵物放在很高的位置,认为他们不应该向世俗低头。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我没有向祥云说明内心的想法。这个蠢货,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外面的世界,甚至限制孙悟空到外界的自由。
“算了,别说那么多有的没的。”我翻身一跃,跳到祥云身上,“将功赎罪的时候到了,快带我到那劳什子公路找孙悟空去!”

到外面的时候,天色已晚。
公路边上的树林里见不到任何人的影子。祥云断定他定是进城去了。
我再次化了人的形,把祥云抱在怀里,试图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抱枕,或是一坨被子。我不知道那些城里的人会把孙悟空怎么样,毕竟好人再多,也都是忙人,没工夫去管一个文盲。没准儿那小子会在城里街头饿肚子,饿到向别人化缘——哦不,是讨饭。这样也好,到那时候他就会后悔为什么要离开花果山。
我沿着树林一路走,走到人行道上,穿过一个个建筑物,来到了城里。
城里的人的衣着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穿着拖泥带水的长衫,而是换了更加轻便的衣裤,就像是很久以前作为内衬的亵衣亵裤一样——不过可比那保守多了。但是他们不仅只是身上穿戴而已,有些人头上还戴着扁的或长的帽子,还有些人手上脖子挂着些珠饰。总之,这一切都跟我印象中的不一样了。
鬼知道孙悟空那小子在什么地方。
我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地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男孩。我已经一千多年没跟人这样打过交道了。一番折腾以后,我能打探到的只是孙悟空往前走了。
于是我和祥云一直走到了荒郊野外。那里几乎没什么建筑物,只有一座小小的木房子孤零零地伫立着。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厚着脸皮走过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别着发卡的粉衣服姑娘。
这姑娘生得伶俐可爱,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扑闪扑闪,一副讨人爱的模样。
可是我却咬紧了牙关。
她的身上有妖气。
她一定是个妖怪。
“小姐,您有什么事吗?”小姑娘轻声细语甜甜腻腻地问。
我二话不说,运足了力气上去就是一拳头。
“如意!”梆!拳头重重地落在了……小姑娘旁边的人的脸上。
我把拳头拿开,看见孙悟空正顶着一张猪八戒的脸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孙悟空!那妖怪把你怎么样了?”我一时忘了训斥他偷跑出来,开始询问他的伤势。
“她没有伤害我。她不是妖怪。”孙悟空说,“我唯一受到的伤害就是这一拳头……还是你打的。”
亏了我当初还把这小子当成真正的孙大圣转世悉心培养。我就不明白了,孙大圣认识的师傅师弟他能够画得栩栩如生;孙悟空能看破我的本相,他也把我看成一根棒子不知性别,为何一见到妖怪就这么糊涂?
“她就是妖怪!”我大声说。
“不,您误会了。”小姑娘战战兢兢的,看样子吓得不轻,“我真不是什么妖怪。”
“她要是的话早就把我生吞活剥了,哪轮得到你来救?”孙悟空摇摇头。
我一时无话,只得拉了他的手恶狠狠地威胁道:“快跟我回去!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我不回去!”孙悟空愤怒地说,“你是存心要把我困在花果山上一辈子吗?”
“我是又怎么样!”这小子,真是翅膀硬了。
“那我就偏不回去。”孙悟空挣脱开来,“大不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那妖精究竟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
最后他不得已,放缓了语气说:“要不这样……如意,我们各退一步,你留我在这里住几个晚上,之后我再跟你回去。”
“你小子还敢和我谈条件?”我当初就应该把那个小婴儿给扔掉。
“你答应不答应?”
“哼,我答应倒是能答应,只不过——”我斜眼一瞥,“你身边这个小姑娘乐意招待你么?”
令人无语的是小姑娘眉开眼笑,“自然乐意了。和孙悟空聊天我很开心呢,他要能多留下来几天,我也多了人说话解闷。”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我也没了法子,只好点头同意。孙悟空高高兴兴地和那小姑娘进了屋,我则抱着祥云一个跟头翻到了树上。
如果让我看见了那妖精胆敢伤害他,我就冲上去把她打跑。
“现在的年轻人哟,真是越来越不好管教了。”祥云一脸沧桑地说。
“闭嘴。”我示意他安静,然后抬眼看向屋子里面。原本洒满整个木屋的光消失了,一片昏暗,紧接着,一盏小小的灯亮了起来。

(五)

(读者视角)
“这是我父亲教我做的灯。”小白晃着手里的玻璃罐子,轻轻地说,“把萤火虫装进玻璃做的罐子里就可以了。”
孙悟空躺在硬邦邦的木头板床上,歪过头问:“什么是‘玻璃’啊?”
“你不知道吗?”小白一脸惊讶。
“没有。我从小生活在山里,什么也不知道。”孙悟空不禁有些难过。从小白的眼神就可以看出,“玻璃”是个在这里很常见的东西,常见到人人都知道。
可自己就是不知道。不仅如此,他也不知道“电灯”是什么,“椅子”是什么,“饭桌”又是什么,这使他刚来到小白家里时闹出了不少笑话。可是,这个好心的姑娘还是客客气气地请他坐好,给他盛了一碗饭,询问他各种问题,包括他从哪里来,为什么过来这里,又为何穿得破破烂烂的,以及家里人怎么样……所有的问题中,他只回答得上来一个。“我是从花果山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姑娘没有再过多追问。她托着下巴,梦呓一般地自我介绍着:“我叫小白。这间木房子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他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猎人……”虽然对她话里的词汇多多少少有些陌生,比如说“父亲”……可是孙悟空还是识相地没有打断她,只是乖乖地捧着碗,用手抓着饭菜往嘴里塞——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
他吃完之后,又连珠炮弹般地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好比道路上的那些大砖头是什么,大砖头上的口子又是什么,来来往往的人为什么都穿着奇怪的衣服……小白都耐心而认真地回答了,她的回答比如意要专业而正经得多,丝毫没有糊弄人。
不过她的每一个回答,都使孙悟空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那种感觉叫什么来着?哦对,孤独。
而现在,在听到“玻璃”是什么以后,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小白说,“就像个野蛮人一样。”
孙悟空都不好意思问她野蛮人是什么了。
“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我家里的书。”小白指着放书的角落说,“像那本《十万个为什么》就很适合你看哦。”
孙悟空点了点头。
“好啦。”小白顿了顿,说,“明早再读吧。先睡觉。”她没有松开头发就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滚,然后伸手把那个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罐子用一块布罩住,屋子里又变得黑漆漆的了。

清晨。
孙悟空坐在房梁上,摆动着两条腿,看着鸟儿在树上唱歌,鸟唱一句,他也跟着哼唧一句,然后一下子把鸟吓跑了。
这是他在花果山上最大的乐趣之一。
鸟都飞走了以后,他独自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地,他才意识到应该去吃早饭。于是习惯性地,他爬到周围的树上,可是却找不到以往的桃子、香蕉,只好去和松鼠抢松果,然后又把松鼠吓跑了。
当小白找到他的时候,孙悟空已经凭借高超的武艺和顽强的斗争精神战胜了松鼠,抢夺了人家洞穴内的大量存粮,包括但不限于核桃、松子儿、豆粒……看到小白来了,他淡定地递过一枚核桃,颇有一种英雄无言的气质。
小白接过核桃,把盛好的两碗粥放在一边,傻笑起来。她的这种笑让孙悟空误以为有讽刺的意味,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直到她夸赞道:“你好厉害!从哪儿找到的?”
孙悟空更不好意思了。
“从……从树上摘的。”
“你真好……从来没有人给我摘过果子……连我父亲也没有。”小白喃喃着说。
“你父亲去哪里了?”孙悟空问。
小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不过孙悟空似乎没看出来。
“他……他在一次打猎途中被野兽咬死了。”小白抽了抽鼻子。
“……我很抱歉。”孙悟空低下头,伸出胳膊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很瘦,骨头很突出,给人一种很单薄的感觉。
其实他不太理解小白对她父亲的感情。他试图把这种情感代入到他和如意身上,可是却总觉得不太匹配。因为潜意识里,他知道如意是不会被野兽咬死的,它是那么强势而敏捷,十几年来,它一直都是那根漂亮的金红色棒子,没有掉色,上下两头的铁圈儿也没有生锈,永远那么熠熠生辉。如果它变成一个姑娘,没准儿会比自己还要年轻活力。他觉着如意应该也是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的,可是又不太像。小白口中那些“父亲”曾经为她做过的事情,好比捉萤火虫、扎辫子、盖房子什么的,如意从来没有做过,至于那种温声细语的呵护,更是不曾有过,存在于他的记忆里的只有调侃和偶尔的呵斥。
可是,如果这根棒子不在了,他也会觉得很难过吧。
“没事。”小白揉揉眼睛,“你要不要先喝一点粥啊?凉了就不好喝了。”
“不用了。”孙悟空摇摇头说,“我……我想看看书。”
他纵身一跃,跳下了房梁,跑进屋子里面。
小白坐在房梁上,有些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又吸吸鼻子,端起粥吃了起来。
孙悟空找到那个放书的角落,翻出那本《十万个为什么》。
他几乎是发狠一般看了起来,认识的词不认识的字全都一股脑儿看进去了,把里头讲的内容都读懂了个七七八八。
看完以后,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感觉大脑一片混沌。
混沌过后,是高兴与悲哀。
高兴的是,如意没有告诉他的,书上都告诉他了:天上的星星实际上是形状不规则的“天体”,按种类来分,它还可以分成恒星、行星、卫星……一颗种子被种下以后,要靠着充足的水和空气,先长出根,再长出茎叶,然后开花,还会结果;世界上有好多个“国家”,他们生活在其中一个,生活在其他国家的就叫“外国人”。他甚至弄清了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与如意的解释完全不一样,他既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一棒子打出来的,更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也有父亲母亲,他们都是人,而不是金红色的棒子……
悲哀的是,书上告诉他的,如意一个也没有告诉他。
小白敲了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真是好笑,这间屋子本就是她的,却还这般客气。孙悟空无奈地笑了笑,“进来吧。”
小白走进来,坐到他旁边。
“你书看得怎么样啊?”
“我看完了。”孙悟空把书递给她。
“你看书看得可真快啊,我这样厚一本书起码要看上一天呢。”小白有些羡慕地说。
“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字不多,跳着看的。”孙悟空说。
小白咯咯笑起来:“呵呵,你可真有意思。还想看别的什么书吗?”
“随便。我什么书都看。”孙悟空说,“我知道的东西特别少。”
“鬼故事《聊斋志异》你也看吗?”小白笑嘻嘻地问。
“什么是《聊斋志异》?”
“你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小白把手一扬,“啪”的一声,一本破破烂烂的小书落在了孙悟空的肚皮上,“你读读看!我小时候可被吓得不轻,可是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读。”
孙悟空随手翻开一页。小白忽然又傻笑起来:“诶!你刚好翻到了我最喜欢的故事!”
孙悟空看到那一个故事的标题是《聂小倩》。他“哦”了一声,就要读书。
“等等。”小白忽然制止了他,“你能把这个故事读出声来吗?我想听听。”
孙悟空乖乖照办。
“从前有个人叫宁采臣,是浙江人,品行端正,性格豪爽……”他一字一顿地慢慢读着,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也会犯难,去向小白请教,不过小白倒是很有耐心,一直没有打断他。他一直读到了宁采臣租客房那里,然后一阵杂乱的声音就将其打断了。
“我去看看。”小白站起来,向门外跑去。
孙悟空手足无措地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啊”的一声惨叫。

如意和祥云在一棵粗糙的大树上凑合了一夜。当他们腰酸背痛地起来的时候,恰好看到小白和孙悟空坐在房梁上,身边还摆着两碗粥。
“好香啊。”祥云嘴馋地看着那两碗粥,口水都差点留下来。
如意一脸警惕。“没准儿那妖精往粥里下了毒。”
幸运的是,孙悟空并没有动那碗粥。他们聊了一会儿天,然后他就跑回屋子里去了。只剩下那个粉衣服的姑娘还坐在房梁上,独自吃着粥。
不一会儿,姑娘吃完了粥,从房梁上下来,往小树林里跑去。
“跟上!”如意驾着祥云就追了上去。
树林里竟有一个圈子。那圈子奇得很,既不是羊圈也不是猪圈,而是挤满了多种不同的牲畜,牛、羊、猪、驴……如意从未见过这么多种不同的生物聚集在一起。
小白一蹦一跳地钻进圈子里,搂住一头牛的脖子,凑在牛耳朵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让人听不清的话。
牛瞪大了眼睛,灵性地点了点头。
“妖怪,那头牛也是妖怪!”如意压低声音愤懑不已。
祥云细声细气地劝她:“没准儿就是纯粹跟人熟悉。”
“熟悉?”如意眯了眯眼,忽然揪住祥云,差点大叫起来,不过还是把叫声吞进了肚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就像嘶嘶的野猫,“你看!”
牛回过头来,冲着他们所在的树哞哞叫,目露凶光。
“阿财,你怎么了,阿财?”小白慌慌张张地牵着牛。
牛一下子冲过去,一口咬住飘在低处的祥云,像嚼棉花糖一样把它含在嘴里咬了起来。
“祥云!”一声惨叫。小白被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却未见人影。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看到了密密匝匝的树叶,还有树叶簇拥着的浅蓝色的天空,紧接着是一个女子愤怒到扭曲的面容。
“你这个妖精!”如意咬牙切齿,“看我不掐死你!”
小白吓得花容失色。“不,不是……我什么都没干。”
“你那头牛嘴里叼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如意凶狠地说,“那是一个修炼了几百年的灵物,卖了你都抵不上的那种!还不快把他放开!”
“对不起,对不起。”小白眼眶都红了,“我这就放。”
她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阿财,阿财,放开你嘴里的东西!”
不知为何,身为一个比牛要厉害得多的人,她似乎对这种生物有着格外的畏惧感。
牛恶狠狠地扫视着他们,喷出的鼻息嚣张地冲着如意的方向。
好一会儿,它才息了怒,乖乖地把祥云吐在地上。可怜的云朵被咬得七零八落,破碎的云片就像柳絮一样在半空中飘荡,然后落在地上,发不出一丝响声。
“祥云!”如意扑过去,把祥云抱在怀里。祥云奋力开口:“我没事。”
说完就晕了。
小白一把拉住牛的闭环,把它锁进圈子里,自己颤抖着走出来。
“你家的牛是发了什么疯?怎么随意咬东西?”如意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火冒三丈。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姑娘哪里受过这种凶巴巴的威胁,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如意在原地踱着步,仿佛在思考着该怎么报仇雪恨,可是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停住了脚步。
“罢了,你回去吧。”她狠狠地瞪了小白一眼,强硬地下达了指令,好像自己才是这圈子的主人似的,“别再让我看到你!”
小白慌乱地点点头,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了。
如意摸着下巴,看着圈子里的牲畜若有所思。
倏而,她冷笑一声,冲着靠近自己的那头牛就是狠狠的一拳头。
嘣!牛侧着身体倒在地上,耳朵里、鼻子里都流出血来。

(六)

(孙悟空)
我听到了一串杂乱的声音,混合着木头倒地的撞击声,牛羊的哀嚎声,驴子慌乱的鸣叫,还有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的叩击声。
不用细想,外面定是一副鸡飞狗跳的场景。或许是有农人赶着动物进去那些大砖头所在的地方——城里了。
可是这串声音却使小白猛地站了起来,向外面跑去。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正为难着,忽然一声惨叫传来。我循着声音闯进了一片小树林里,看到了一个木头围起来的圈子,里面装满了所谓的动物们——也许那便是杂乱的噪音的来源。
但它们都倒在地上不动了。
是睡着了么?
我走过去,看到红色的溪流从它们身上淌过,小白站在血泊之中,僵硬不动。
“小白?”我叫了她一声,可她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
“小白!”这次,她终于反应过来了,把头朝向我,可是却没有说一句话。
“它们怎么了?”我指着地上的动物问。
小白用手捂住了脸。我听到她抽噎的声音。
“它们死了。”她用一种空洞而绝望的声音回答我。
顿时,一种凛然的气息像蚂蚁一样,一点一点顺着我的脊背往上爬。我素来不知道死亡原来真的会呈现这般景象,我以为那种血流成河的死亡是在如意的故事里才有的,是妖怪才会创造出来的。从小,我在花果山所目睹过的死亡大多平静而庄严,小鸟飞不动了,松鼠爬不动了……它们只是不动了而已,像睡着了似的,甚至在眼睛永远闭上的那一刻,它们还保持着优美的姿态。
而这些动物们却像是被怪物伤害了一般,死得惨烈非常。
“怎么会这样?”我的声音跟小白的一样无力了。
小白的肩膀颤抖着,她的骨头仿佛随时会散架。“我不知道……不知道是谁干的。”
“我帮你找出来。”我爬上了树。
在树上,我看到了一抹红色。
我忍不住咽了口水。
我一把抓住那抹红色,把它揪过来。
“如意?”
当我揪住它的时候,一块血淋淋的肉还停留在它旁边的树杈上。
“你干了什么?”我感到浑身的血液全都汇集到了脑门上,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掉。
它什么也没说。
是它干的,是它干的。我当即就知道了。我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就像是茫茫的冰原一样,结了一层霜。
“你是个怪物。”我无力地冲它挥舞着拳头,“我恨你。”
有那么一瞬,我似乎能感觉到它内心的兵荒马乱,不过仅仅是一瞬,几乎是在下一秒,那种慌乱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嘲讽,和冷漠。
“孙悟空,这么冲动作甚?”如意还在跟我摆架子,“谁才是怪物你不清楚么?我这是帮你把危险的东西都拔除了!”
“你才是怪物,你才是最大的怪物!”我发出一阵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怒吼,“那些牛马怎么招惹你了?你凭什么跟它们过不去?凭你怀疑它们是妖怪吗?”
“你不懂……它们身上有妖气,那个小姑娘也是,他们真的都是妖怪!”如意急急地说。
“是妖怪又怎么样!”我拼命摇晃着它,试图让它清醒一点,“他们想吃你吗?他们吃得了你吗?你既知他们对你没有太大威胁,又为何要赶尽杀绝?!”
片刻的恍惚。在我沉默的几秒里,我好像看到她了。
我看到她了。
她是如意,一个长得像男人的姑娘。此刻她面色如土,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是为了你。”她轻轻地说。那句话落在空气里,被风吹走。
我呆呆地看着她,眨了眨眼。它又回来了。
“我不需要你来为我做什么。”我从树上翻下去,走到小白身边。她还呆愣着。
“我只要你给小白道歉。”
“你让我给一个妖怪道歉?”如意难以置信地问我。
“她若是妖怪,你也是妖怪,你并不比她强多少。”我无所畏惧。
还真是有些好笑。妖怪会把人关起来,如意也会;妖怪会凶巴巴地吓唬人,如意也会;妖怪长得异样,如意也是;妖怪会吃了人的心,如意也会……
我能够感受到我与如意之间的弦在一点点地绷断。我总感觉下一刻,它就会掐死我,像掐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一样,简单而残酷。
“行吧,我道歉。”出乎我意料的是,如意答应了。它对小白说:“喂,小姑娘,对不起!”
不只是小白,我都有些受宠若惊。
它说完以后,我感觉到有一束目光落在我身上,不过我没抬头。
我知道它在看着我。
僵持了一会儿,如意顺着树枝,走到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耳边响起了小白的哭声。

天黑了。
我和小白坐在床上。床边的桌子上摆着她的那盏萤火虫小灯。
“孙悟空,我好难过。”小白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我的动物们都死了。”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在出山以前,我几乎从未跟人打过交道。
我只能笨拙地组织着语言。“没事的……小白。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它们还魂了呢?”这番话幼稚得使人发笑。
果不其然,她笑起来了。可是那笑却并不似是在嘲弄我的幼稚和荒唐,只是很纯粹的被逗乐了。
“你真有意思。”小白说。
我们两个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她躺在床上。“我想听你读完那个故事。”
我没法拒绝。我拿起那本《聊斋志异》,接着白天读到的地方读下来。
我一直读到了聂小倩和宁采臣见面那里。她忽然又吃吃笑起来打断了我。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她喃喃自语,“你不觉得聂小倩很幸运吗?她有命中注定的宁采臣,没有葬身于某一个驱鬼道士……而且她还长得那么好看。”
“嗯,是的。”原谅我匮乏的语言不能再更多地回应她的话。
“你接着读吧。”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把整篇故事都读完了。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不错的故事,至少比猴子取经新鲜多了。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小白托着腮问我。
“有的吧。”毕竟连会说话会变人的红棒子都有了,还有什么是不存在的?我的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补充道:“但没准儿都是好鬼呢,就像聂小倩一样。”
“我真的好羡慕聂小倩哦……”小白看着那盏萤火虫小灯,缩成一团。
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笑了。
“其实吧……”小白将萤火虫罐子捧起来,举到面前。她的整张脸都沐浴在淡淡的萤光之中,一时之间我竟说不清是光更白,还是她的脸更白。
“我是个妖怪。”她定定地看着我,说。
“我知道。”我波澜不惊地回应道。
我的反应显然不在她的预料之内。她惊讶得尾音发颤:“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
我没有骗她。我确确实实一直都知道。在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她在我眼里的模样就不是一个娇媚的少女,而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髅。她的模样让我惧怕,可是不知是不是出于对如意的忤逆心理,我鼓起勇气叩响了这具骷髅的门。在进入她家之后,我就做好了被伤害的准备,甚至在心里拟好了求救的台词以及再次见到如意时道歉的话语。但是她并没有伤害我。一直到如意过来寻我时,我的身上依旧没有因她而挂一处彩。
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和如意对着干,非要住在小白家里不可。但是她给我的吃食,我一点也没有碰,一日三餐全靠树上的果子解决。至于她的书,那还是照读不误的。
每一个熄灯的晚上,我都不禁嘲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城府了呢?你的心思是何时变得比通天河的水还要深,比唐僧的经文还要复杂了呢?
我和眼前的这具白骷髅就在暗处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较量着,她笑我轻信的同时,我也在笑她的自以为是。但我们终究都没有将真正的匕首刺进对方的身体。甚至于我开始动摇了妖性本恶的观点——这种观念是我从小就被如意所灌输的,我会在她伤心的时候想要提供安慰,会在她没犯什么错的动物被如意杀死了以后替她打抱不平。在如意离去的那一刻,我询问自己:究竟是人变成了妖,还是妖变成了人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此时此刻,我已经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们她的外貌了:她的每一根骨头都散发着诡异的白光,她捧着罐子的手上的手指就像是腐朽的木头。丑陋、阴森、可怖……这些词你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你既然知道我是妖怪,为什么还敢和我相处?”她诧异地问。
“你没有伤害我,为什么我不能跟你相处呢?”我的语气是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平静,“况且,就算你想伤害我,你也没那机会,因为我在看着你的同时如意也在看着你哪,她就在这附近的某一棵树上,离我们不到十步远的距离,她可以打跑所有想要伤害我的人。我知道的。”
小白有些郁闷地歪着头。我知道她一定觉得自己被耍了。
“我很抱歉瞒着你。”半晌,她开口道。
“没关系的。”我愣了一下,看着她向我靠近。
她在离我极近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抽泣声。
“我父亲不是什么猎人……他也是一个妖怪。但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妖怪,他长得很好看,一点也不可怕。我从小和他一起生活在这里。
“树林里的那些动物都是我的长辈,我父亲的旧友。只不过迫于灵力衰微,他们始终未能化形成人,只得以牲畜的模样被圈养着。他们中资历最老的是那头老黄牛阿财——我父亲说他是为数不多的真真切切在人间走了一遭的妖怪——他总是说人类怎么怎么不好,有多自私、贪婪、傲慢,甚至在我那好奇心十足的父亲提起人类时屡屡对其恶语相向。
“对,我父亲喜欢人间。他总是悄悄摸摸地溜到城里面和人作伴,观察他们的生活,学习他们的技艺,购买他们的用品。他总是瞒着动物们,把人们的故事讲给我听,把从城里买来的玩具书籍塞给我让我藏好。我可喜欢了。”说到这里,她发出一声野猫似的怪叫,像想笑又没笑成似的。
“他说,人类可聪明了。他们虽无羽翼,可是却可以借助‘飞机’翱翔;虽无鱼尾,可是却能借助‘潜艇’入水畅游……他越来越像一个孩子,童心未泯,迫切地想去人多的地方看看。
“后来有一天,他真的走了。在他走之前那个晚上,他刚借助着萤火虫小灯给我编辫子,他说次日要去城里再买一些好东西。谁知道呢,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我还一直等着他给我买礼物呢。阿财告诉我,他是被人类给杀死了。人的智慧,人的慈悲,不过是父亲编来哄我的故事罢了。人间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无底深渊。”
我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最后那番话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于是我一直住在这里,十多年来,我从未踏进城市半步。阿财每日监督我练功,他说这样好防身。”
我也是。我在心里说。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好东西,断然不会像阿财所说的那般尽是残垣断壁黄沙漫卷。可是我却不得亲眼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只得借着想象画出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事物,而往往画得不三不四。”她低低笑了一声。
我也是。
“阿财知道的东西很多,可是一提到人,他的那个充斥着知识的头脑就干瘪下去了,总是拿一些不伦不类的回答来搪塞我。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他很讨厌。”
我也是。
“可是没办法。我爱他啊。”
我吸了吸鼻子。我也一样的。
小白轻轻拉住我的胳膊。她的指骨纤细又冰凉,像蜘蛛顺着丝线往上爬一般抚摸着我。让我感到有些寒冷。
“你知道么?有些时候,我怀疑,阿财不让我去外面的世界,可能并不是担心我被人类抓走,也并不是嫌弃那些人身上的世俗之气,而是在害怕,害怕我迷恋上那片广阔的天地,害怕那些所谓‘自私、贪婪、傲慢’的家伙,那些‘幼稚、粗劣、浅薄’的东西成为吸引我的源头,他怕自己输给那个世界。”她把这番话掉落在地上,砸出一阵响亮的回音,我被震到了。
“他在人间走了一遭,又怎会不知何为生离死别,何为国破家亡,何为孤独终老呢?”她的指尖碰到我的胸口,将一股异样的感觉注入我的心脏,“他是否也会害怕这些,害怕在我走之后,只留下他们,在这片无人涉足的地带,孤独地守望着?”
她抬起头。“你说,他会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她又笑了。
片刻以后,她方才停了笑声,微微启齿:“罢了。既然你我之间都坦白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妖怪,那也没有什么留在这儿的必要了。明早你就回去吧。”
我蹙了蹙眉,脱口而出:“你想一起去城里看看么?”
“我?算了吧。”她笑得纯粹,“我还是留在这里吧。我可不想惹那头犟老牛生气。”
“可是……”我觉得我不应再提起那头牛的死亡,于是只堪堪把话说了不到一半。
“就像你说的,万一他们还魂了呢?”
我们都淡淡地笑了。
“嘿,孙悟空,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小白用一种欢快的语气同我说。
“什么?”
“你抱抱我好吗?”她忽然冲我张开双臂,“好久没有人抱过我了。”
我沉吟片刻,然后也敞开怀抱,一下子拥了上去。
她的每一根骨头都散发着微微的凉气,而且瘦削得可怜,一个拥抱仿佛是对她进行了拳打脚踢,她的全身都在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忽然之间,我好像看到她了。
她是一个身着粉衣服的姑娘,头上别着一个发卡。
她有着水润的肌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一双小鹿的眼睛水汪汪的。美丽、姣妍、可爱……这些词你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你想看看我原来的样子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带着一种渴望又羞怕的意味。
我没有拒绝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取下头上的发卡,又变成了那具阴森森的骨头。
“你觉得我可不可怕?”她轻声问我。
“不可怕。”我摇摇头,“挺可爱的。”
“你骗人。”
“随你怎么说吧。”我无奈地耸耸肩。
我们都笑了。

清晨。
我是在鸟叫声里醒来的。这里的鸟的叫声不如花果山的鸟儿那般嘹亮,仿佛是尚未见过什么世面的闺中女子,不敢放荡,规规矩矩的。不知它们是否是被城中小儿愚弄,或面临被捕捉的风险,怕了这人间?
小白起得比我更早。她借着熹微,不知在忙活什么。
“你起得挺早的。”她头也不抬,“你平时都起这么早么?”
“没有,平时起得更早。”我笑笑说,“我们那儿的鸟叫声大,很早就把人叫醒了。”
她“啧”了一声,又忙自己的去了。
“你饿了么?锅里有粥。”她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不用了,我上树摘果子。”我对她说。
实际上我很清楚我上树是为了什么。
可是葱葱茏茏的树叶间,见不到如意的身影。
莫非它是被我气到了,回了花果山吗?我有些郁闷地想。这是十分有可能的,完全符合它的作风。
我抱着跟松鼠抢来的坚果爬下了树。此时此刻小白似乎已经忙活完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前的小石凳上,看着我走回来。
“我有东西要给你。”她轻声说。
我带着些许惊诧看着她。我们之间并无什么情分,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她没有理由在我离去之前还给我塞东西的。
“喏。”她递过来两块布。确切来说,那并不是“布”,而是缝得好好的一件上衣一条裤子。它们干净,漂亮,有着青绿色的花纹,让人想到青黛色的远山。这套衣服比我身上的破布好得不知道哪儿去了。
“瞧你穿的。”小白冲我抬了抬下巴,“你的穿着真是不堪入目,街上的乞丐怕是也穿得比这漂亮。我特意早起给你用几件旧衣服缝改了一下,尺寸可能不太合适,但总比你身上的好多了。”
我接过那套衣服,向她道了谢。随即,我发现衣服里还包着别的什么东西,不由得微微一怔。
“掀开看看。”她说。
我把衣服掀开,看到一本《聊斋志异》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本书我早就看了不下百遍了,留着也没什么用,你见识这么少,还是给你多读读吧。”她又发出了那种野猫似的笑声。
我再次道谢,向她分享我刚抢来的坚果,她却打着“妖怪不吃什么坚果”的旗号拒绝了。我现在才发现她实际上是那么的生性凉薄,当“妖怪”的身份被戳破以后,她甚至不肯再接受一份微小到极致的善意,她也不再会因为这份小小的善意而高兴得语气都变甜腻,她根本就不在乎。
我沉默地借着晨光看她。
我很想告诉你们奇迹发生了,她又变成了那个美丽可爱的少女,然而没有,她在我眼里依旧是一具丑陋的骷髅,丑陋得会让小孩哇哇大哭,让动物四散奔逃。但是她的气质却又是如一个书香世家的小姐那般沉静,如一个江南水乡的小女那般温婉。
我不禁又在心里问自己:究竟是人变成了妖,还是妖变成了人呢?
“喂,孙悟空。”这声音不是属于小白的。
我回头,看到了如意蹲在树上。
“你在这里玩够了没有?”它用一种不耐的语气对我说。
我和小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玩够了。”我咧嘴一笑,“挺好玩的。”
“那回去喽?”它跳下树来,把这句话抛向我和小白两个人——也许应该说是一人一妖。
“行,回去吧。”我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回应它。
难以想象,在一次剑拔弩张的对峙后,我和它的第一次对话竟然这么平静,这么自然,好像我本就是被它送来这玩的似的。
“小白再见!”我冲小白露出大大的笑容,使劲地挥手。
她也报以微笑,挥着手,目送我和如意走远。
我偷偷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融进树林的绿色中,消失不见。
我和如意沉默地走着。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小白的对话,它听到了多少。

(七)

(孙悟空)
当我的绘画时间多起来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如意变了。
彼时我的画技已有很大提高。在小白家的那几天,书籍向我透露了山川风物的大致模样,使我能够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它们的轮廓。我已经能画出像模像样的山,活灵活现的鸟,就连如意也夸我画得传神。
换作平时它早就跑过来制止我在这方面深造了。
可是现在它变了,它开始支持我往这处发展了。甚至于它会主动过来对我刚画好的画进行一番点评,而一旦涉及到城里的“高楼大厦”这一类的东西我总是画得一塌糊涂,因此也被它说教了好一顿。我只能凭借它的描述来一遍又一遍地纠正,可是它总是蹙着眉,“画得还是不像啊。”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无奈地摊开手,“我又没见过。”
它不说话。我的话不知道触动了它的哪根神经——如果它有神经的话。它几乎沉默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它郑重地对我说:“那你就去看看吧。”
它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和缓,可是我却听出来了一丝丝的感伤。有点儿像是一泓静水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水泡,圆圆的,透透的,然后“啵”的一声就破了。
我不敢相信它会让我走,我以为它会不惜一切地把我留在这里,甚至不惜诓骗我,殴打我,就像……就像它曾经一样。
它开始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为我缝制新衣服和编渡海的竹筏上。它把木片削成细细的一小根,将不知从哪捡来的粗布片和树叶缝在一起。有一说一,它缝衣服的手法糟透了,缝一只袖子的时间足以让它扎自己的手指不下十次,每次我都能听到它的痛叫声。我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一根棒子也知道疼,甚至针扎的疼痛都能使其叫出声来。除此之外,它编竹筏也是够呛,什么木头、线头,我都帮它准备好了,它还是要坐着思考老半天才知道步骤是什么样的。我没有编竹筏的经验,甚至不清楚竹筏到底是什么,于是只能干看着它被粗糙的树皮割破指头,血滴到泥土上,然后再慌慌张张地叫我把芦荟膏递给它。
这样忙下来一天,它会睡觉,躺在树上,睡得很沉。在此之前它几乎没睡过觉,在我的记忆里,它永远都是在旁边看着我入睡的,一直到我意识涣散之前,我还能看见它晃晃悠悠地荡着树藤,哼着不知名的夜曲,像海声。现在它却是沉沉睡去了,要由我来给它盖上大大的树叶,哼唱不知名的夜曲。
我忽然想到,它会不会是老了呢?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那样,走着走着岁月就把他的脸皮给拉皱,把他的骨头给弄疏松,把他的毛发给染白了。它会不会也是这样,只不过我看不到呢?它会走不动吗?它会天天咳嗽吗?
它会死吗?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我安慰着自己:如意不会的,如意是天地的宝物,它不会死的。但是……万一我回不来了,我再也见不到它了怎么办呢?
我把这个疑虑告诉了它,换了它无情的嘲笑:“傻瓜,花果山在我就在。”
“世事变化这么快,万一有一天我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呢?”我问它,“要不……你跟我一起走?”
“走?走什么走?你也说了,世事变化这么快,我跟不上了,我不会跟人打交道了,我也懒得学了。”它笑着摇摇头。
“你变成一根小小的,画笔那么长的棍子,我随身带着你还不行吗?”
“算了,我堂堂如意金箍棒才不要变成一根画笔呢。”它固执己见,“你自己去吧。有机会就回来看看我,我一直都在。”
我无可奈何。
终于到了启程的那一日。衣服缝好了,竹筏也编好了。如意给我把吃穿用的东西全塞进一个芭蕉叶制成的包袱里,然后带着我沿山路走到悬崖下,走到海边。
我忽然想起它故事里的孙大圣就是从花果山乘着一个小竹筏到海外求仙问道的。
“你哪就放心地撑着竹筏走。”它耐心地同我说,“什么事也不会有的,我向你保证。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如果遇上了一艘大船,你就叫船上的人给你接上去,带你一块走。不用怕。”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出事呢?”我又和它犟了一回嘴。
“我当然知道。你可是孙悟空啊。”它笑了。
我把包袱放在竹筏上。然后转过身来,狠狠地抱住它。
“我会回来看你的。”我哽咽着说,“说什么我都会回来的。我会把人间一切好东西都带回来给你瞧瞧。”
“我信你。”它拍拍我的背。
我把竹筏推到海里,一屁股坐上去。
我感受到碧波在涌动着,将竹筏向前推去。
再见了,花果山。
(尾声)

(如意)
我爬到树上,看着孙悟空的竹筏在海面上渐行渐远。
年纪大了,容易掉眼泪,我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小点。
这小点这么小,大海那么大,我突然有些害怕他真的迷路了。
可是我转念一想,无奈地笑话自己:他是孙悟空哪,他怎么会迷路呢?
他确确实实是能看破万物本相的孙大圣的转世啊。
他独闯天涯,漫天神佛都罩着他呢,他怎么会有事呢?
他不需要我瞎操心。我对他完全是无用的。除了将其抚养长大以外,我没有干过一件对得起他的事,我限制他的自由,欺骗他的认知,仅仅是因为一己私欲。我现在才知道我怕的不是他变成一个庸俗的生命,而是怕他离开,怕他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吸引。我已经失去了骷髅头,失去了龙珠,失去了钉耙,失去了祥云,也失去了老桃儿,我把剩下的所有自私愚蠢又自我感动的爱全部给了他,把我枯竭的生命里扭曲的畸形的柔情像灌药一样给他灌了下去。
然而我终究什么都给不了他。我给不了他瘦弱的街道,我给不了他绝望的落日,我给不了他荒郊的月亮,我能给他的无非是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我凭什么把你留住?
我对着大海自言自语。
我已经感受到缺乏灵气的身体即将消亡。希望他还是不要回来了。
他只需要知道我爱他就行了。

  全文完

在你走之后
https://rolinsf.github.io/rolinsf-archives/2023/03/15/初届获奖/在你走之后/
作者
今非今
发布于
2023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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